百页除新

非常抱歉我是洁癖

【白夜2022元旦活动/双关/年下】甩掉那条河 by 百页除新

先庆祝活动结束!之所以选了压轴是因为对自己有点没信心,但其实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欢这篇。我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公路旅行我之前写过一次,是《无声出逃》,写《甩掉那条河》的我比那时候进步了不少。仔细想想我的文作为同人创作基本没有什么amusing的部分,一直以来承蒙大家的厚爱,已经很够了。

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些回馈,祝愿各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白夜宇宙包租号:

by:@百页除新 


 


在213事件结束之后,关宏宇和关宏峰进行了一场公路旅行。


是看破不说破的未满骨科,四天三夜的分手旅行。


 



 


       那水是浑浊的褐红色,上面泛着亮白的浮末,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浪潮打出的寻常水泡而是不知道从哪根管里流出来的污染物。这赤色的河水挟着断根的藻叶,死气沉沉地翻到一双脏兮兮的靴子上。


       靴子的主人蹲了下来,伸手触了触打开手机地图,右上角的信号标识闪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变成了“无信号”。关宏宇从皮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份被折得小小的地图,用手拨开被厉风吹上眼帘的额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地图,又在环顾四周,最终他的目光锁住了那条细细的红线。


       “这儿就是泝城了。”他扯开嗓子大声道。“看到那条河了没?那就是泝河!”


       关宏宇往岸边走了几步,回到他租来的那辆藏青色小轿车旁。这车虽又旧又破,出行前却被他洗得相当干净。他敲了敲后座的窗,里面的人没什么反应,他倒也不生气,又不厌其烦地敲了敲,直到那人把车窗摇下来,露出张同关宏宇一模一样却有十成冷峻的脸。


       关宏宇将双臂搭在车窗上,他先确认了兄长的左腕依然被手铐挂在头顶的车把上,然后偏过脑袋给关宏峰指那条河:“看见没?红色的。我们到了。”


       关宏峰望向胞弟身后的那片碎石子滩,更后面那条河以及对岸冒着黑烟的工厂,他扯动一下嘴角,嘲讽的哼声几不可闻:“你可是绑架了一个人,结果就为了来这样的地方吗?”


       “旅游么,目的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好心情吗?”关宏宇依旧是笑眯眯地说:“我们的路线呢,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终点会有一个瀑布。”


       关宏峰抬起黑沉沉的双眼看向他:“然后就结束?”


       “对,然后就结束,各回各的地方。”关宏宇直起身,打开前排的车门坐进驾驶位,他插上钥匙拧了一下,一脚油门下去,车便悠悠地向前推进。坐在前排和后排的两人一路无话,车窗外是零零落落的废弃小平楼,车厢里则只有关宏宇的哼唱声,断断续续,荒腔走板。他终于开进有人烟的地方时,忽然“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天气预报原本说今天上午要下雪呢,一点也不准。”


       到达硰镇时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两人都感到饥肠辘辘。关宏宇在一所小餐馆旁停车,伸手正了正后视镜,只见兄长正沉默着望向外面,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关宏宇想问,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于是只能下来替关宏峰打开车门:“吃个午饭?”


       关宏峰晃了晃肩膀,手铐便叮当作响。关宏宇识趣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解开车把手上那一环,又把自己的右手拷上去:“走吧。”


       关宏峰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这四天你得实打实地和我待在一块儿,我得防止你跑掉。”胞弟读起餐馆外面立的手写菜谱来:“凉拌拍黄瓜,豆芽小炒肉,青椒肉末丸,番茄辣粉条……看起来不错啊,就这家成不?”


       “我不会跑。”前长丰支队长的脸色愈发阴沉了,他压低了声音:“宏宇,把我解开,我不会走的。”


       关宏宇偏过脑袋看他,神情相当自如,仿佛是要故意同兄长唱反调。他笑道:“真的?”


       餐馆里正在收拾碗筷的老板娘似乎注意到了外面来了两个客人,人还没出现,先听得了她洪亮的吆喝:“两位贵客等等!我这就来!”关宏峰扯了一下左臂,他冰凉的手背同胞弟温热的手背相撞。“真的。”他说。“向你保证。”


       “很有说服力,但是你猜怎么着?”关宏宇拧了拧脖子,轻快地说:“你骗我太多次,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关宏宇挑了临窗的一个圆桌坐下,两个人挨着,外人大概看不见藏在大衣下的手铐,只能看见他们的手似乎牵在一起。关宏宇要了之前念到的菜,老板娘到后厨忙活,关宏峰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身影:“你也不怕丢脸。”


       “怕什么?”关宏宇喝了一口热茶,然后给关宏峰也倒满一杯。“你不是警察吗?我不是犯人吗?警察羁押犯人,有什么丢脸的。”


       正说着,老板娘端上了拍黄瓜,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好奇道:“二位是双胞胎?你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呀?”


       关宏宇一向很会应付女人,无论对方是多大岁数,他都能带着一点坏坏的腔调这样说:“要不您猜猜?”


       “哎呦,”老板娘笑逐颜开,“那我猜——你是哥哥?看起来比弟弟要老成多了——我猜得对不对?”


       关宏宇朝兄长挑眉:“你说对不对,哥哥?”


       关宏峰不好叫陌生人难堪,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点了点头。老板娘回厨房忙活,关宏宇不太熟练地拿左手给他夹了块黄瓜:“吃点吧。”


       关宏峰瞅了一眼盘子:“不饿。”


       “一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就算不饿也吃点。”


       “你这是绑架。”关宏峰淡淡地说。“即便对人质很好也是绑架,性质不会改变。”


       “绑架自己亲哥也算绑架?”关宏宇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那你之前囚禁自己的亲弟大半年算不算囚禁呢?”


       


       菜吃得差不多了,老板娘过来问道:“两位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们有卖鱼吗?”关宏宇说。“我看菜单上好像没什么河鲜。”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应道:“我们这边虽说就傍着河,但河不干净,所以我们不怎么在里面捕鱼。您一路过来应该也见到了,河边的人家都迁走了,现在这里已经是附近离泝河最近的镇子了。”


       关宏宇了然:“我刚见到了河,看起来确实很浑,还是别吃里面的好。”


       老板娘把手掌拢在嘴边,小声道:“我说不干净,那不只是水不干净——这河,它自己就不干净。”


       见到客人一脸茫然,老板娘拉出桌对面的凳子坐下,开口:“这是三十多年前开始闹的,那个时候我都还是个姑娘呢。我记得以前特别清,鱼啊虾啊随便就能捞到。忽然从有一天开始镇里四处都在传:泝河吃人了。


       我们这边的村子,这么几百年在泝河边上都好好的,突然陆陆续续开始有当地人被发现死在河里,找到尸体后都发现没什么外伤,看起来就是失足淹死的。起初是死人,后来泝河的水也慢慢变红了——原本特别清澈漂亮,大家都想是不是因为吃了人血才变红的。


       再后来泝河影响了土地,庄稼长不好,家畜都病怏怏的,我们这儿是小地方,大部分人还是农民,愁都愁死了,镇上德高望重的老辈说大概是泝河的河神不高兴了,我们得为河献祭为数不多健康的家畜。”


       关宏峰皱了皱眉,关宏宇却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家就给献祭仪式凑健康的家畜,在河岸杀猪杀鸡,把鲜血倒入河中一起求神。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消停了,没想到有一家犯了大忌——他家孩子是当年镇上唯一的大学生,可能不信这些就没听话,偷偷献上瘟猪凑数。仪式后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一场雨就是那天,可放晴了几天后河水却不见清澈,反而越来越浑红。再往西边走,就发现那家凑了瘟猪的三口子全部死在了河中,瀑布的那一块地方。从此泝河就变成了凶河,我们这儿还算好的,越往西边走越凶,那里人也少得多。这三十年里还有不少人发誓自己在西边看到河面上出现过巨大的一个人影子,都是一下就没了,大概是河神……”


       关宏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思绪沉入回忆里。他来过这里吗?从刚才起他就感到此地有一丝莫名的熟悉。关宏宇则似乎真的被吓到了,煞有介事地问:“那最后你们研究出什么法子保平安?总不能全都迁走吧?”


       老板娘答道:“老一辈就传了一些没文化的土法子,你们城里人听了肯定要笑话。你看我们普通人啊最安安稳稳去是进土里,进了水里那就是横死,所以当时的老法师说要想家人平安无恙,那得刻一些小人先埋进土里,也就是和这地神提前占座,说一声将来我要死在你这边。听着是不是不太吉利?但我们都觉得总比被河吃掉了好。后来又有个神婆说自己有本领去问了河神,河神告诉她自己分不清人与畜才会误伤那么多人。你要再往西走几日就能看到一座桥,桥杆子上绑了好多布条,上面都写着人的名字。神婆说这样做是告诉河:这是我最最挂念的人,你不要带走他。但神婆还说了,每个人只能去绑一个人,而且不能是自己。”


       正当两人聊得火热之际,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侧边悄悄过来,钻进盖了餐布的桌子底下。他看了看两位陌生客人的鞋,然后被将他们的手腕牢牢连在一起的手铐起了兴趣,于是伸出小手抓了抓,惹得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关宏宇大叫一声:“什么东西?”


       老板娘从桌底下抱出一个孩子,他看起来约莫三岁,在外婆的怀里还不住探头,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叔叔戴手镯”。关宏峰扯下大衣袖子盖住手铐,关宏宇则很专注地望着那小孩:“我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现在跟他妈一起住,我每个月能见到好几次。”


       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了过去他常有的那个年轻又灿烂的笑脸:“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好玩,总感觉稀里糊涂的我就当了爹——我一直以为自己也还不大呢。”


       没有人注意到关宏峰露出了被刺痛的表情,转瞬即逝,如未落地便消融的雪花。


 


       关宏峰被重新拷回后座,关宏宇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关大队长,出来旅游跟还债似的,你就不能开心——”


       他猛然刹住舌头,仿佛生怕揭开了一块血淋淋的痂。在路上关宏宇一开始还会和关宏峰找话,然而声音传到后排便被兄长的沉寂吞没。关宏宇扭开广播电台,在最热闹的那首歌响起时开口:“等我们到了你跑不远的地方我就把你的手铐解开,可以吗?”


       关宏峰答非所问:“我来过泝城。”


       “什么时候?”


       “三十多年前。”兄长的吐息在车窗上化成了一片水雾。“那时候爸被调到这个省做交换,抽空回家一趟又接到消息说这边出了大案,我起得早听到了,问爸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然后他就带着我来了。”


       记忆里那是一个灰蓝色的早晨,关图安听到向来聪明乖巧的大儿子忽然提出“想看看现场”的要求,他愣了几秒钟,然后说“那就去收拾你的衣服,再过十五分钟我们就出发”。


       关宏峰回到房间里,尽管他把动作放得尽量轻柔,却还是吵醒了还窝在床上睡觉的弟弟。八岁的关宏宇揉着眼睛爬起来:“哥,你要做什么?”


       关宏峰把衣服装进他能找到的最大的包里:“我和爸爸出去一趟。”


       “出去?”关宏宇掀开被子跳下床。“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过两天就回来,你要听妈妈的话。”


       关宏宇瘪起嘴,双手绞住睡衣的下摆:“我不能去吗?”


       关宏峰认真地说:“我们不是去玩的。”


       “可是我,”胞弟有点委屈,“我从来都没有和哥分开过呀!”


       等和关图安抵达当地的住处时已经是晚上了,关宏峰打开包想拿出睡衣,发现最底下压了一块硬硬的小巧的东西。他将它掏出来,发现那是关宏宇之前在手工课做的石雕作业——他粗糙地刻出两个连在一起的小人,小人的胸口还分别用美工刀纂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宇,峰。


       四十二岁的关宏峰在旅馆里打开了行李箱,里面塞了够他们两人这几天换洗的衣物。他往下摸了摸,发现有一支手电筒埋在最下面。


       在关宏宇洗澡的时候他是没有自由的,他的左腕被扣在暖气片上,身后是一面碎成几大片的的镜子,镜框上贴着褪色的彩报,看年份大概产于二十载之前。关宏峰回头,看到镜中的自己被割裂成畸形的小块。


       胞弟钻出卫生间,发梢还带着热腾湿润的皂角香。他走过来把系在暖气管上的手铐解开扣到自己的右腕上,两人沉默地躺上床的两边,关宏峰背对着关宏宇,忽然开口:“钥匙呢?”


       “当然是藏在你找不到的地方啦。”关宏宇打了一个哈欠。“睡吧哥,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


       “你别丢了。”


       关宏宇笑道:“要真丢了,随便拿根铁丝来撬开手铐对你来说不也是毛毛雨吗?”他顿了顿,扭过头来望着兄长的后颈与发尾:“除非你不想。”


       “我要去上厕所。”关宏峰说。


       “好嘞。”关宏宇坐起身。“走吧。”


       “厕所里又没有窗户,我能跑到哪里?你这样我怎么上。”


       “我又不是没见过。”关宏宇拍拍他的肩膀。“来,起来。”


       关宏峰的身体有些僵硬:“……我不去了。”


       关宏宇扯了扯右手:“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他顺着手铐将两人相连的胳膊把兄长翻了过来,而关宏峰的脸却还拗执地别在光的背面。胞弟望着他的睫毛投在下眼睑上的扎人的影子,声音低低的:“你就有这么忙,就四天都不行么?”


       他自然不期待得到答案,直到他将床头灯调暗,才听见兄长的回答:“你知道我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从没告诉过我。关宏宇迷迷糊糊地说。关宏峰叹息道,那就睡吧。


 


 


       硰镇与河之间夹着一大片碎石子路,在蒙蒙亮的天色下看像是沼泽地。把兄长拷到后座后关宏宇便坐上前排,他嘴里还塞着冷了一半的油条。


       “昨天没下雪啊。”关宏宇开口。“今天冷多了,会下雪吗?”


       兄长并未回复,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凝视着外面一栋栋废弃的水泥楼。


       “如果不下雪的话我还想野餐呢。”关宏宇倒也不气馁。“河边应该还算有点景致——主要是我们饭点也不一定能赶到镇上。”


       车开得摇摇晃晃,兄长的鼻尖一下有一下无地戳上了玻璃。关宏峰用被扣在上面的左手摁开了后排的灯,然后才问:“能开灯么?”


       “可以。”


       “暖气能调低点吗?”


       “也可以。”司机笑着说。“客人还有什么需求吗?”


       “没有。”


       破旧的轿车驶离了那片水泥楼,开到公路上,两边都是歪歪斜斜、布满枯叶的树桠,勉强能从缝隙间看到不远处褐红的河。关宏宇真如开长途的司机那般同乘客搭话:“客人,我以前肯定见过你。”


       客人扯了扯嘴角:“是吗?你这辈子见过多少人,这也能记住吗?”


       “嗯。”司机很肯定地点头。“我不会记错,因为你长得和我很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所以我不会忘记你。”


       他这样说着,把自己逗笑了,客人却没有笑。司机正色,过了片刻又开口道:“因为你很特别。”


       “哪里特别?”


       “我能抽根烟吗?”


       “我讨厌你抽烟。”


       “我知道你讨厌。”


       “我也知道你知道。”


       “你特别,特别讨厌我抽烟。”


       他自以为只是开了一个不甚高明的玩笑,抬头看后视镜时却发现客人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因为关宏峰几乎从来不允许自己哭泣,所以他往往会用另一个表情来代替眼泪。


       


       开到将近正午时,河水的颜色也越来越红了,在两边萧条的景色下呈现出一种肮脏的艳丽。河边栽了不少树,却因为无人打理都长得稀稀落落。关宏宇停车下来看了看,抱起胳膊:“这都初春了,怎么还这么冷?”


       他走到后排去敲车窗:“哥,你说这树上长的是还没掉下来的叶子还是新叶?”


       关宏峰阖着眼,好像在小寐。关宏宇也不急,到后备箱去拿出了两个保温餐盒,然后又绕到右车门打开,钻了进去:“关队,你说你来过泝河,那你到过这里吗?”


       兄长缓缓地眨了眨眼:“……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关宏宇挑眉。“我一路上倒是有点想起来你和爸单独出差这件事了。后来我们还因为你这次旅行吵了一架,这你也不记得了吗?”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呼在车窗上的水雾。片刻后关宏峰才开口:“我想在外面吃。”


       “野餐?”关宏宇有些诧异。“我也就随口一提,外面很冷的,地上也不舒服。”


       “你和我在一块也不该舒服。”


       关宏宇扭了扭脖颈:“那你觉得我在哪儿能舒服?”


       “我觉得你不该和亚楠就这样,你们还要一起养一个孩子。”


       关宏宇嗤笑一声:“你不用一遍遍提醒我,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的对话自然无疾而终,但关宏宇还是拿出来一卷厚厚的野餐垫铺在看起来平坦些的石块上,然后将兄长拷到自己身边。他笨拙地打开保温盒,但是单手撕不开饭团上缠着的保鲜膜。于是关宏宇把饭团递到右边:“帮个忙?”


       拿着饭团的手被熨暖了,可被铐住的手还是冰凉的。兄长的指尖被温热的掌心虚虚拢住,很快又抽离。关宏峰竟率先打破了沉默:“三十多年前,我们八岁那年,爸去参与调查的就是泝城一家三口血案。后来我也做了警察,还回去看过档案。他家的孩子是整个镇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那真的是泝河吃人吗?”


       “怎么可能。”关宏峰淡淡地说。“这是一系列有预谋的他杀。当年的泝城比现在还繁华一点,这个案子出来以后似乎当地的开发商工作都停摆了,没有继续发展规划,所以才变成现在这种落魄的模样。”


       胞弟不言,他继续道:“我还记得远远看到过那一家三口的尸体,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失足落水了,但后来我回去翻档案,尸检报告说检测出些许氰酸钾。我推测如果这一家三口的命案之前那几起案件都能做尸检,大概会测出一样的物质。只不过当地人没有疑心过是凶杀案,早就把尸体都火化下葬了。”


       关宏宇似乎没在听,他遥遥地望着赤色河面上漂浮的浅粉色浮冰,然后顺手拾起一块碎石丢过去,正好砸穿了那薄薄的一层。“你知道我记得的是什么吗?”他说。“我记得——我在你走前给你的包里塞了一块石头,是我美术课自己刻的,当时用刻刀把我手都弄破了。我给你,然后想着这样就好像我陪着你一起去了,但是回来以后你和我说你把它丢在那里了。”


       他顿了顿:“后来长大一点,我想,你可能不如我在乎你这么在乎我。再老一点,我想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好了。”


       寒风呼啸而过,关宏宇的语调可以称得上轻快:“算今天在内还有三天,然后就结束了。”


       关宏峰抬头看了看,说:“我觉得是没掉的叶子。”


       胞弟说:“可我觉得是新叶。”


       


       即使铺了垫子,他们还是弄脏了衣服。好在落日之前这辆租来的小车载着他们到了临觋镇,比起之前落脚的硰镇更为偏僻破败。关宏宇让兄长换了身衣服,自己也穿上干净的一套,然后带着他到旅馆楼下的洗衣房去。那里相当狭小,只放了四个不同款式的洗衣机和一张长椅。来回看看,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新的,然后把脏衣裤一股脑倒了进去。


       “我要不再开盏灯?”关宏宇问道。关宏峰被他铐在长椅的扶手上,神色淡漠地望着隆隆作响的洗衣机。关宏宇走到门边摸索开关,扭开那盏灯时忽然“啊”了一声:“哥,这是怎么做到的?”


       关宏峰侧过头去看,只见胞弟指着一个玻璃灯泡,里面有一只还在扑棱的飞蛾,它挣扎的翅膀碰到电线丝便发出响亮的灼烧声,最后只得伏在灯壁上不动。关宏宇围着灯泡转了一圈,好奇道:“它是怎么飞进去的?”


       “有人放进去的可能性更大。”


       “那怎么样?要不要把它救出来?”关宏宇刚想上手去拧灯泡,就听到兄长在后面叫他:“……宏宇!”


       他应声跑过去看,只见洗衣机的透明圆门上打出带着颜色的水花:起初只是浅浅的粉色,每转一圈就更深一点,没过一分钟就变成赤红的一片。关宏宇爆了一句粗,手忙脚乱地去摁结束,没想到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了,二人只能并排坐在长椅上,眼睁睁看着里面的衣服被染成另一个模样。


       终于把甩干的衣服拿出来时,白衬衫已经完全变成粉色。关宏宇嘀咕了一句“染得还挺均匀”,然后半个身子钻进洗衣筒里去找了一通,最后从里面掏出一支掉了盖的劣质口红。


       “不知道谁丢在里面的。”关宏宇挠挠头。“我没带多的衣服,咋办?”


       关宏峰板着脸:“反正我不会穿的。”


       “知道啦,”关宏宇的耳朵都耷拉下来了,“我穿……你笑什么?”


       胞弟伸手去给关宏峰解手铐的时候看到兄长的眼睛在笑。洗衣机后藏着的水管里发出不甚清晰的水流声,他弯下腰去,鼻尖凑近兄长泛红的耳垂。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闻到一点摇摇欲坠的落叶的气味,可现在分明已是初春。哥?关宏宇张张嘴,无声地叫他。而他哥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无措,仿佛还没准备好为这一刻付出代价。


       忽然他们听到滋啦一声刺响。关宏宇和关宏峰齐齐转过头去看,只见那只被锁在灯泡里的飞蛾似是触到了电线,一边的翅膀被烫得脱落了。关宏宇起身去看,发现它已经死了。


 


 



 


       小峰。关图安远远地冲他招手。记忆里的父亲穿着藏青警服,戴着橡胶手套。他喊道:小峰,你就站在那里,别过警戒线。


      关宏峰站在恐惧的人群中,他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各色的衣摆和大人们握紧的拳头。是河神的惩罚啊。他们说。大学生不相信河神,他们家献的全是瘟猪,河神生气了。他们说。只要心不诚,河神就会带走你最爱的人。他们说。瀑布的声响震天动地,弥漫四周的水雾打湿了他的头发。有人跪了下来朝河磕头,祈求道:河神大人,我之前不小心送了一只瘟鸡,但其他的都是健康的,求您不要带走我的家人……他的哭声引得人群更加骚动,一个老人厉声道:快做个你老婆的小人埋在土里,和地神打招呼,土地神会保佑……他的话被打断,关图安拿着扩音器叫道:大家散开,不要骚动,不要崇尚封建迷信,不要影响警方破案!就这样,关宏峰也被身边的巡警带离了他此生到过的第一个命案现场。他被领到附近的派出所去,听到里面的警察也神情紧张,压低声音讨论道:最近这一连串的太邪门了,不会真的是河神发威吧?


      “可不能乱说,我们不能也这样……


      “你没发现吗?今天这一家子之前死在河里的都是镇上有名有望的人的老婆孩子。死者是无辜的,但是我听说他们本人不太干净,没准真是河神要惩罚罪人,所以带走了他们的爱人…….


      关宏峰守在门口等到天暗,父亲才满脸疲态地回来接他。关图安看他的模样,问道:今天吓到了?


      关宏峰摇了摇头,犹豫着问:河神是真的吗?


      “你以后也要做警察吧。关图安说。警察可不能乱信这些,警察只能相信证据和真相,你听到没?


      听到了。关宏峰说。他的掌心里牢牢攥着那块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小人,它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这里好像不会下雪了,感觉有点放晴了,今天没准是好天气……不知道今天到的会是个什么样的村,有没有好点的旅馆……没事你接着睡啊哥,我只是开得有点无聊了,自己说一会儿就行。”


       河神一般不会带走罪人,只会带走罪人珍视的人。一个巡警对把关宏峰带回派出所的那位巡警说。镇上里大家都说这是上天给的报应。


      “哎,你别说了,你看把人家小孩都吓坏了。那个巡警蹲了下来,笑着问关宏峰:你最在乎的人是谁?


      他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袖子:我有个弟弟,和我是双胞胎。


      “那你可不能做坏事,不然河神就会把你的弟弟带走……”     


       “哥?醒醒,咱们现在到这儿。”他困倦地睁开眼睛,朦胧间看到胞弟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处,身上正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衬衫。“看见没?顶多再开个十个多小时就能到瀑布了。但是我们已经快到那座桥了。”


       八岁的关宏峰扯了扯父亲的袖子,指着不远处跪在土地上埋着些什么的村民:爸,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埋定做的小人。关图安遥遥地望着他们。你别看这些。


      “他们很笨吗?为什么要相信这些?


      “因为他们很害怕。他们害怕自己在乎的人会消失。有时候恐惧会让人变得愚蠢。


       “……什么桥?”


       “你忘了?前天饭店里那老板娘说的,我昨天下楼问了问别人,就在这条路上。当地人会去桥上绑写了名字的布条,告诉河不要带走自己挂念的人……”


       刚在土里埋下了些什么的老人还蹲在地上,闻声回头便见到这个来自异乡的孩子。他问:你在看什么?


      “这都是假的。是迷信。关宏峰说。你们不要相信这些。


      那个老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在将来总有某一天,或者某一秒,你会宁愿相信这些,然后求神把你重要的东西留下。


       “哥,醒一醒,我们到了。”


       轿车驶离了公路,轮胎在崎岖的碎石子地上颠簸,然后停在了水岸。从车窗里可以看到赤红的河,以及上面架着的那座桥。那桥修得挺宽,能勉强容下两辆小轿车同时通过,桥栏上密密麻麻地系着各种各样的布条,在河面之上簌簌起舞,仿佛因这阵风而短暂地活过。


       车开到桥的中央,然后停下。 关宏宇摇下驾驶座的车窗,把双臂搭在上面。他望着桥栏上的布条,努力辨识着写在上面的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名字。他听见脚底下汹涌的流水,他的心脏因晦涩的期待而跳动。现在他应该是什么心情才合适,应该快乐还是难过?他想不明白,只能下意识从后视镜里去追兄长的眼睛。然而兄长依然双目紧闭,关宏宇知道他已经醒了,可他不愿睁开眼睛。


       “我走之前和前台要了一只笔。”关宏宇说。他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把折叠瑞士军刀,移出里面的小剪刀吃力地裁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被染红的衬衫。胞弟忙活了好一会儿,终于弄下来破破烂烂的一长条。他趴在方向盘上一笔一画地用那只快断墨的笔写:关,宏,峰,正如三十多年前他在那条石头上刻的那样。然后他下车,把布条绑在桥栏的空隙处。他说:“哥,你要下来看看吗?”


       关宏峰抬起头,他看见四十二岁的胞弟坐在桥栏上,面朝外边,双足悬空,来回晃荡。猩红的河水如一张血盆大口般在他的身下鸣啸,而罪人被困在桥中,有个恐惧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尖叫:宏宇!不要被带走!快回来!可是胞弟回头大声问:“你在说什么?”关宏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继续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


       “你没有想要写的名字吗?”胞弟说。“来都来了……”


       “我不信这些。”兄长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一点起伏。


       “我也不信。”关宏宇干笑一声,他的目光忽然放得很远,到了谁也捉不到的地方。“可是我希望能把你留住。”


 


       关宏宇原本想依照地图走大路,可今日天色总是阴沉沉的,兄长怕黑的毛病还没痊愈,他怕天黑了还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于是决定抄捷径走石子路。一路上他故意将音乐放得很大声,震得车窗玻璃都在抖。他想关宏峰也许会抱怨,会让他关掉音响,会同他说说话,可关宏峰什么都没做。关宏宇一脚踩下油门,破破烂烂的小轿车不甘示弱地冲出几百米远,忽然传来一声爆响,车头往前陷了下去。关宏宇一头撞上方向盘,痛叫一声,捂着额头爬起来立刻回头去确认:“哥你没事吧?”


       兄长的额头也抵在驾驶座的背面,关宏宇从枕靠和椅背的缝隙间看到了他低垂的眼睫。关宏峰轻轻嗯了一声,关宏宇吐出一口气,他下车检查,发现前轮在尖锐的碎石子路上爆胎了。


       胞弟的左手和兄长的右手被铐在一起,一前一后地走着,背景是灰蒙的天,苍白的芦苇荡,和暗红的河。两人在大路边拦到了一辆开过的卡车,关宏宇先爬上去,然后把关宏峰接上去。他们和干草与树枝堆待在一起,关宏峰找了一个安稳的姿势坐着,他侧过脸,看到毛绒绒的草叶贴在胞弟的碎发间,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涌到他的嗓子眼,令他不得不如干呕般将其推挤出口:“宏宇——”


       关宏宇正在看路,闻声回头:“什么?”


       “——车怎么办?”


       “只能回去赔钱呗,总好过把它运回津港去。”


       “……要赔多少,你有钱吗?”


       “你当我每天在干什么?”关宏宇低笑一声:“虽然履历现在不好看,但好在给自己打工不需要看案底什么的,我也在努力工作好不好?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一个爸爸了——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靠谱多了?”


       出来一趟都让我们沦落到搭货车了,靠谱什么呀——关宏宇原本以为关宏峰会这么回答,然而兄长目光躲闪着,沉默半晌说了声“嗯”。草絮扎到胞弟的鼻腔里,痒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忽然遥遥望见了一个写着“静水村”的路标,指着那处大喊道:“喂!就是这里!师傅!快停车!”


       货车司机在里面摇头晃脑地听着滥俗情歌,丝毫没注意到后面的声音。关宏宇敲了车厢好几次,扭了扭脖子:“怎么办?再这样开下去要到别的地方了。”


       “啊?”


       “你看这车速也不太快,要不直接跳吧。”关宏宇说着,一只脚踩到了车沿。他回头望向兄长,眼睛很亮:“哥,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关宏峰迟钝地眨了眨眼:“……这安全吗?”


       关宏宇举起与他拷在一块儿的那只手:“你害怕吗?”


       风忽然吹得很大,把兄长的耳朵吹得通红。他很大声说道:“现在不怕!”


       于是胞弟握住他的手,同样大声地回道:“关宏峰,那和我一起跳吧!”


 


       找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关宏宇把行李放在看起来油腻腻的木板台上,眯起眼睛读墙上挂着的价格表:“二人套间,大床房,一晚100块,晚上8-10点才供应热水……我说老板,你这儿怎么这么吵啊?还敲锣打鼓的,外面都谁在嚷嚷,开联欢会呢?”


       民宿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大约是刚吃完晚饭,拿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都是咱这村民呢,你待会儿上楼去,我们这边窗户朝着南,你往外看就能看到了。”


       “在干嘛呢?”关宏宇开始讨价还价:“你看你这也谈不上是啥好地方,还吵吵闹闹的,给便宜点?80行不行?”


       “在拜河呢,这又不是我能管的。”老板斜睨了他一眼,还是松口了:“90?”


       “行,90就90。”关宏宇在包里掏钱,忽然又发问:“为什么唱这么愁的歌啊?”


       “悲歌定河,这是规矩。”


       “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是站在后面的关宏峰问的,老板来回打量着这一对风尘仆仆的双胞胎客人,然后开口:“大概会到晚上十点。你们外乡人不懂,这是我们的必须要做的仪式。这泝河可凶了,以前吃过不少人,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出海都怕翻船。前段时间冰刚消,镇上有一艘渔船出海去了,明天就要回来,渔夫们的家人怕回程的时候船被河吃了,都得在前一天敲锣打鼓地唱歌拜河,这样渔夫们回家就能一路平安。”


       房间果然很简陋,隔音也差,靠在床头时甚至能听到老鼠在夹层的管道里逃窜的声音。关宏宇把手铐解开,关宏峰以为他要把自己继续拷到暖气片上,不料他把手铐连同钥匙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


       “……你不怕我跑吗?”


       “这荒郊野岭的,你跑去找另一个地方睡觉?”关宏宇挑了挑眉毛。他把垃圾桶踹到房间的另一头,坐下。灯泡的电路大约是连接有问题,调开的时候忽明忽暗,闪闪烁烁。关宏宇忽然开口,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我累了,哥,我想睡了。”


       “嗯,”关宏峰说,“今天太累了。”


       “不只是今天。”胞弟轻轻地说道,他的灵魂在枯槁的灯光下迅速地衰老,衰老成关宏峰从未见过的、真正四十二岁的模样。“对这一切我都已经感到累了。”


       “宏宇——”


       “其实我以为你亲过我,在我被你关在303的时候。我那时候在脸上划了这道疤,伤口又痒又难受,我就想到你,我想到你当时被人割了这一道是不是更害怕更难受,我觉得好疼,我没出息,在睡着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哭,然后你亲了我。”胞弟的声音仿若梦呓。“我一直这样以为,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都是假的,我会信的。”


       旅馆后面有一块空出来的黄土地,有十几个铜色面孔的村民穿着黑红的褂子绕着中间燃起的篝火跳舞,他们身上背着锣鼓,嘴上吹着唢呐,外圈的女人们带着懵懵懂懂的孩子吟起悲凉的歌。关宏峰倚在窗边望着他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辨清这歌在唱些什么。人们往篝火堆里又添了柴薪,霎时红光高窜,在他黑沉沉的瞳孔里滚过。那永远天才的冷静的兄长被崩溃的火光吞噬,他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冷汗直流,仿佛有什么将他的心脏一丝一丝剜走,只留下空洞的痛苦。他说,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宏宇,我知道你明白,但是我想和你说,我——


       一道尖锐的哭声忽然刺进房间,原来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被这阵势吓到,哭着叫道“我好怕!”关宏峰看向胞弟,发现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关宏峰走过去,弯下腰,他将自己的右脸颊贴上胞弟的,以相同的刀疤代替嘴唇。


 


 


       早上七点多天刚亮不久他们就收拾好了行李,关宏宇去搭便车时,关宏峰看到路边坐了一个摆摊的老太太,在初春清晨刺骨的寒意中呵气暖手。关宏峰蹲下来,拿起一件手工编织染色的斗篷,从口袋里掏了一点钱塞给老人。关宏宇拦到了车,回头喊道:“哥!这个师傅愿意载我们去瀑布!快上来吧!”关宏峰匆匆赶去,不由分说把斗篷塞到他手里:“等下到了瀑布水花会溅出来,还是穿上的好。”


       便车的司机就把他们放在大路边,要到瀑布还得走好一段距离。他们远远地便听到声势浩大的轰鸣,“这瀑布听着还挺大啊,”关宏宇披着斗篷说,他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滑稽,“是不是也不枉我们辛辛苦苦来一趟?诶哥你往哪里走啊?”


       “我以前来过这里,”关宏峰说,“我留了一个东西在悬崖上,我想把它找出来。”


       于是关宏宇只得跟着他绕到通往悬崖的路,他一边往上爬一边问道:“三十多年前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想在泝城开发建设工厂,但工厂指标不合格,排放污染严重,有利益纠纷,最后被反对方搁置下来了,开发派前前后后投进去的几百万都打了水漂,所以相关方雇了黑手把几个反对方的家人都杀了并丢进水里,事实上就是蓄意报复。”


       “那大学生那家呢?”


       “大学生和县城的报社一直有沟通,可能是他们的调查记者,一直在偷偷挖掘当地利益斗争背后的黑幕,所以凶手干脆把他一家都灭口了,并且散播谣言说是他们送了瘟猪触怒了河神。虽然后来真相水落石出,这个地方的开发商也都撤了,只有工厂易主继续在这边建着。当地人都陷入恐慌,几乎所有村民都信了凶河的传说。这边自然就发展不起来了。”


       “我说哥,你要找什么啊?”


       “三十年前埋在这里的东西,”关宏峰说,“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悬崖上有块孤独的巨石,底下便是湍急的红河。关宏峰加快脚步爬上去,蹲到巨石旁边:“你有什么工具吗?”


       “什么工具?挖土的工具?”关宏宇想了想,掏出自己的那把瑞士军刀:“这个能行不?”


       “可以。”关宏峰接过刀,划开坚硬的冻土。起初他还记得它,后来干脆把小刀扔在一旁,跪坐在地上用双手去挖。胞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能帮着他去把岩石周边冰冷的土翻了个遍,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关宏宇坐在地上,关宏峰却还在往下挖掘。胞弟唤他,只见兄长的神情是罕见的脆弱,仿佛被石子砸穿的薄冰。“明明就在这里的,”关宏峰喃喃,“我不会记错的。”


       “你到底要找什么?”关宏宇问。关宏峰只是摇了摇头,他沉默着站起身,然后说:“这里就可以看到瀑布了。”


       关宏宇也跟着起身,他随着兄长的目光望去,果真见到了瀑布——他们旅程的终点。那瀑布听起来这样壮观,然而看起来却这样渺小,几乎没有激起水雾,远远看去只像一面被伐倒的旗。关宏宇指着它笑了起来:“我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瀑布呢!”他笑着,笑着,然后说:“我们的旅行结束啦。”


       兄长的声音依旧这样平静:“当初你为什么会选这里?”


       “我知道当年来过这里,可我没来,就想着再和你来一次。”关宏宇这样说。“关宏峰,可能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对我做过些什么,但其实无论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需要我。”


       他顿了顿,又开口:“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


       “瀑布也看到了,那就到此为止了。”关宏峰说。关宏宇拧了拧脖子,他忽然觉得眼睛痒痒的,原来是这件斗篷没封好边,布屑掉到了他的眼睛里。他用手去揉,越揉越弄不出来,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蹲在地上努力挤眼泪把东西冲出来。他说,哥,我走不远了。他说,哥,等等我好吗?


       有一滴水落到他的头上,关宏宇终于把布絮弄出眼睛。“是下雨了吗?”他大声问道。


       兄长背过身去。


       “下雪了。”


       


       


       明明已到了初春,却开始飘雪了。关宏峰先走,关宏宇在悬崖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他起身的时候踩进被翻得松软的泥土里,忽然感觉踩到了一个小而坚硬的东西。他弯下腰去,又挖了几下,从地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里面还仔细地裹了一层油纸。关宏宇打开它,看到一块小小的圆石,上面拙劣地刻着两个小人,它们的手牵在一起,身上的字已经有点看不清了。


       关宏峰向前走,他一路沿着河,不会回头。灰白的雪花落进赤红的河水,在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他没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悬崖上,遥遥地望着他,而那人的影子投在河中。


       出海的渔船归乡了,它小心翼翼地驶进这条人人畏惧的凶河。甲板上的渔民们远远看到河边走着一个寂寞的行人,河面上出现了一个飘渺的巨大的人影。渔民们惧极了,他们觉得河神出现,将要带走一个爱人。于是他们一齐朝关宏峰大喊:哎!哎!那边的!哎——


       甩掉那条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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