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页除新

非常抱歉我是洁癖

【双关|年下】秘密之匣

关宏峰和关宏宇各藏着三个秘密,在无法对彼此说出口的同时等待着被揭晓。

关键词:亲密接触治疗



明明是刚建没个十年的公寓楼,里边的电梯却慢极了。关宏峰站进那片狭小的立方空间等待金属夹门的聚拢,两方缓缓推近,仿佛一对不情愿躺上一张床的夫妻。

可电梯里的灯偏偏亮得刺眼,在镜面门上把他那张写满阶级斗争的脸映得清清楚楚。关宏峰眨了眨眼,甚至有点怀念起自己畏惧的黑来——若是这片陌生的空间给他个重新犯病的机会,没准他现在早就顺理成章地逃走了。

然而连走廊里开着白炽灯,配着不算晚的天色,比起慰藉更像是一场审讯。关宏峰站在关宏宇新居门前时已经理清了思绪。屋内的暖气透着门缝钻出来挠他的鞋尖,他理应觉得热,可把围巾扯下来又觉得冷。正待他伸手摁铃时,门开了。

213事件结束后的关宏宇确实变了不少,周巡说他是不是模仿关宏峰上瘾,有时候下意识会露出和兄长相似的神情来,然而关宏峰觉得关宏宇是更像关宏宇了。此刻他的头发翘起几络塌下几络,黑背心下露出因不用再刻意向兄长靠近而练得越发精实的躯干,挑着一边眉,递过一个冷峻的神色,而他独有的气息洋洋洒洒地溢向关宏峰。

“什么事?” 关宏宇开门见山道。

关宏峰抬起眼皮扫视胞弟的新居,约莫七八十平,住一个单身汉倒是绰绰有余,只是刚进来不久,大大小小的纸箱在地上堆了有十来个,墙上桌上空空荡荡,显得只有凌乱没有人味。

再怎么也好过和真没人味的住在一起——关宏峰自嘲地想着,把围巾端整地叠在门前的柜子上。关宏宇眼疾手快夺过围巾挂到门钩上,瞟了他一眼:“关大队长,你今天是怎么了?”

关宏峰这才瞥见那柜面上还积着层厚厚的灰。

关宏宇把围巾还给他,双臂环抱,似笑非笑,关宏峰读出了送客的味道。在他们两兄弟的过往的相处模式中关宏宇才是那关宏峰尊想送送不走的客,他自己也没料到还能有今天。然而关宏峰向前一步,依旧抿着嘴冷着脸,却把大衣脱了下来拢在臂弯里,关宏宇和他对峙两秒便苦大仇深地拧了拧脖子,转身走向客厅:“进来吧。”

地上堆着不少杂物,关宏宇一脚踢开箱子,阴阳怪气道:“刚搬家,有点乱,别见怪。”

楼上大概在装修,时不时传来刺耳的电钻声。关宏峰默默在沙发找了一块空位坐下,手里依旧抱着大衣。

“您是要绿茶还是红茶啊——嘶,我还真得找找,茶叶包放哪里我给忘了。”

“都不要。”关宏峰说。关宏宇猛地一扭头盯着他,随即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关队,原来你没变哑巴啊?”

关宏峰无视了他的嘲讽。“我见了新的心理医生。”他说。

关宏宇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前弓,双臂撑在大腿上,刻意摆出副生分的样子。

“原本症状已经有所缓解,但最近又加重了,所以她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治疗建议。”

关宏峰站了起来,他的左手探进臂弯挂着的大衣口袋里,右手握拳,有些艰难地朝弟弟挪了一步。

“她说什么?…….你……我操!”

随着砰的一声,关宏宇的脸被关宏峰打得偏向一边,他完全懵了,不知道兄长为什么好端端地又来揍他一拳,只顾着怔怔地望着地面。关宏峰眼疾手快地抓过他的右臂,左手掏出手铐咔嗒一下将他拷在椅子上。

关宏宇猛得晃起椅子想站起来,不料手铐刚抖出哗啦啦的清响,他火辣辣的左半边脸又挨了一记。紧接着,他膝上压下了沉甸甸的温暖重量。透过被打得痛出一层生理泪水的左眼,他迟缓地意识到原来是兄长跨坐到了他的腿上。

关宏峰身手本来就差,现在连着打了弟弟两下,自己也喘得厉害。他紧紧皱着眉,眼皮下耷,薄薄的嘴唇拧得发了白,伏在弟弟肩膀上调整呼吸。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布料贴上关宏宇的肌肤,近得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律动,这份滚烫的力量从毛孔倒灌进关宏峰的血管里,让他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发梢搔过关宏宇的下颌。

关宏峰开口,声音依旧冷静又平缓。“有几点需要你知道,第一,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分钟。第二,一周不会超过三次。第三,在此期间你不能动,也不能和我说话。第四,可以按时计费,价格由你决定。第五,心理医生未明确说清亲密接触这种特殊疗法需要多久才见效,我暂定一个月,若一个月后有所好转,立刻结束。”

关宏峰侧过头看关宏宇,发现对方的下巴上长出了点剃不干净的胡茬,此时他仰着脑袋目光空空地盯着天花板,喉结在脖颈的皮肤下尖锐地戳起,有那么一瞬间,关宏峰想去把它轻轻摁下去。

“听明白了就点个头。”关宏峰命令道。

关宏宇懒洋洋地斜睨了他一眼,干脆把头后仰,靠在椅背上装死。关宏峰也不强求,直起背站了下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手掌离开的那一瞬间甚至有一丝恋恋不舍。

关宏峰走到门口,把大衣穿上,又一丝不苟地把围巾戴上。楼上的电钻声钻得他的脑子都跟着轰响,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弟弟说点什么,想了几秒却只掏出手铐的钥匙。不料他刚转头就撞上关宏宇的脸,随即对方抓着他的肩膀把他结结实实摔到沙发上。

楼上的电钻声停了,关宏峰头一次发现安静与黑暗等同可怕。

“一进门屁也不问一句。把我拷起来。打我两拳。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然后又拍拍屁股就走。关宏峰。”关宏宇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不会说人话?”



关宏峰的第一个秘密其实很简单:严格来讲,他怕黑并不是从伍玲玲事件开始的。

那是大学的某一个傍晚,他刚下课,去食堂里打饭,排在前面的几个同学讨论着同城的武警学校里有一个男孩晚上偷溜出去喝酒,醉得不省人事,在回宿舍的路上不慎跌进河里淹死了。轮到关宏峰了,他要了一份炒面和两菜一汤。

天黑的很快,有也许是他破例在食堂呆了很久,到最后面都凉透了。他在漆黑的天幕下走着,不知怎么的,腿脚有些失了力。他请假翘了晚自习,独自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发蓝的白炽灯在头顶晃着,把宿舍的空间分割成流动的小块。关宏峰缓缓揉着自己的腿发呆。

那是宏宇的学校。

他和弟弟上次见面还是上个月的时候,他们又吵架了——不如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不吵架的时候了。关宏宇似乎在武警学校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经常出去厮混,上次关宏峰带着在外排队买的熟食去看他,不料他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倒在关宏峰身上不省人事。关宏峰看着他吐完训了他几句,关宏宇稍一反驳,他便扔下弟弟扬长而去。

啪的一声,灯灭了。学校宿舍楼年久失修,跳闸是常有的事,关宏峰怔怔地浸泡在黑暗里,忽然开始发抖。他的上下牙止不住地磕磕碰碰,他像是被抽掉了脊柱似的倒在床上,双腿逃难般地朝怀里缩去。但还不够,他还是觉着冷得要命,他之前怎么就不知道,黑原来是有温度的。

宏宇。他默念着,想叫自己平静下来。宏宇。

宏宇。关宏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好像有只手在掐着他的脖子。宏宇。他张大嘴。

这里怎么这么黑,怎么这么黑啊。

关宏峰恍惚间觉得自己要死了,直到他忽然被抱住,他的身体被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烫得猛然一跳。

“哥!”那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叫道。“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啊?”

宿舍的灯闪了几下,又亮了。关宏峰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枕头,发现上面有一片水迹。

“我去你教室找你,没人,别人说你生病请假了。你刚才怎么回事啊?”

关宏峰皱了皱鼻子,推开他:“你怎么来了?”
“我……”关宏宇挠了挠刺刺的平头,有些心虚:“我今天没啥事啊,你放心,肯定不会被罚了这次。”

“我只是有点困,今天打算早点睡。”关宏峰站了起来,倒了点热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你别急着赶我走啊!我才刚来!”关宏宇贴了上去,下巴搁在哥哥的肩膀上。“我也渴了,哥。”

关宏峰僵直着站了一会儿,他把水杯递过去,关宏宇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你早点回去吧,天黑了,不安全。”

关宏宇一看他还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既委屈又火大,恨恨地跺了跺脚,还欲争辩,没想到关宏峰已径直爬上床,面朝墙壁躺好了。

走就走。他想。我才懒得来呢。

“或者你今天就睡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关宏峰闷闷地说。

“……哥啊。”

关宏宇咧开嘴,一下扑到他身边。

灯被关了,关宏宇很快就睡着了,关宏峰听到他小兽似轻呼呼的鼾声,眼眶酸涩。在黑暗中,他偷偷抱住了弟弟,好像溺水的人抱紧一块浮木。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他们经历了歇斯底里的争吵,互相置气的疏远。关宏宇被关宏峰拖进泥潭,一头扎进混沌里;关宏峰被孤独与恐惧吞没,每一个晚上,他都在强行被自己留下的弟弟熟睡后,无声无息地拥抱他,企图从对方身上借取一点点温暖。


关宏宇的第一个秘密也很简单,只是有点难以启齿。就在那一晚,他的同卵同胞的兄长缩瑟在他身边时,他做了第一个同性之间的春梦,对象是关宏峰。

具体的过程他不敢赘述,只记得那天清晨惊醒后连滚带爬地翻下狭小的单人床,冲到关宏峰宿舍的公共浴室里洗了个澡。踏出淋浴间时,镜子上起了层薄雾。关宏宇小心翼翼地用手抹了几下,只划清了一小块位置,遮住了他痞里痞气的平头,露出的只剩下和兄长一模一样的脸。关宏宇向后踉跄几步,抬手重重抽了自己几巴掌。

你混蛋。他说。

他再没做过那样的梦,或是再也不敢做那样的梦。即使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岁,心底也隐隐明白兄长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即便他们自一个子宫里互相依偎着诞生,他们也会走向世界两极,毫不相干地死亡。他们甚至不能同时被抱出母亲的肚子,因此在关宏峰擅自率先接触空气的那一秒,他们的远行就开始了。

不能占有他。关宏宇在随后的二十年里反复回忆这场美梦时,都这样恍惚地告诫自己。他回忆的次数太多了,导致到了最后,他甚至分不清这是真的梦境,还是他的幻想。

——可他本来就该是我的。



关宏峰第一周来了三次,都是晚上八点,每次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关宏宇就如那天一样坐在椅子上,他的双手是自由的,却被迫闲荡在身体两侧。关宏峰跨在他腿上,头埋在弟弟赤裸的颈窝里。每一次关宏宇想开口,关宏峰就腾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这位破案无数的长丰支队长不用看表,仿佛身体里就藏着个滴滴作响的计时器,五分钟一到就轻飘飘地撤了下来。他通常拍拍大衣,抚平皱褶,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第二周关宏峰只来了一次。那天他刚凑下来,关宏宇就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在他身上萦绕的烟味。等关宏峰机械化地拥住他,关宏宇又闻到了各式各样其他的味道,都可追根溯源,但都不属于关宏峰本人——关宏宇烦躁地几乎想把他掀翻在沙发上,最后却只是粗喘着气憋了整整五分钟,在兄长打算故技重施溜走时截住他。

“周巡送你来的?”关宏宇微佝着背,结实的左臂撑在墙上。

关宏峰向上瞥了一眼,算是默认。

“外面这么黑,你打算怎么回去?也叫他送你?”

关宏峰嗯了一声,把围巾戴上,绕开关宏宇便欲离开,不料被弟弟扯着肩膀拽了回来。

“你怎么和他说的?”关宏宇死死盯着他。“你告诉他了吗?你上来做什么?”

“我就说了上来几分钟,周巡不会问。”关宏峰轻描淡写地想把弟弟的手拍了下去,没想到反被拽住手腕。

“那如果你待了一小时才下去呢?”关宏宇的指腹在关宏峰腕心略凸的青紫色静脉处狠狠摩擦了几下,如愿收获兄长的惊颤。“如果你待了一个小时才下去,再听话的狗也要问了吧?”

“关宏宇!”关宏峰低声呵斥,想把手腕上的禁锢甩掉,可弟弟却越掐越紧。

“你别以为我能和他一样好打发,给几块骨头摸摸头就冲着你摇一辈子尾巴。”关宏宇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阴鸷。“哥,你在我这里治疗,总得付点酬劳吧?”

“时间到了。”关宏峰淡淡地说。“我要回队里办事了,有什么需要,短信里说。”

关宏宇松开他,看着兄长头也不回地远离。他抬腿踹翻了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第三周关宏峰再来拜访时,关宏宇才提出了自己要的报酬——他要关宏峰在结束“治疗”后还他五分钟。 

“第一,你抱我几分钟我就抱你几分钟。第二,你来几次就要还我几次。第三,在此期间你也不能动,我和你说话你必须回复。第四,你把大衣脱了,不然我热得难受。”

于是关宏峰在椅子上挨着关宏宇五分钟后,他们就转移到沙发上。关宏宇喜欢从背后圈住他的腰,环住他的肩,整个人倚在他的背上,鼻尖戳在他的后肩和后颈乱闻他身上的味道。

“哥。”他的脸凑在兄长身上柔软的棉质衣衫上,闷闷地问道:“医生怎么和你说的?”

“她说和人亲密接触有助于稳定情绪,可以帮助克服黑暗恐惧。”关宏峰含糊地回答。他感到腰上的手臂收紧了,有点恼怒地去掰扯它,得到的回应是关宏宇恶意地用下巴上的胡渣去刺激他的脖颈肌肤。

“说好了,你不许动。”

“那你放松点。”

关宏宇不满地松了手:“我要听原话。”

“这就是原话。”

“我不信。”关宏宇恶狠狠地说:“那她的意思是抱谁都可以吗?你干嘛非来找我?”

关宏峰沉默不语。

“你干嘛非得来找我?”关宏宇一字一句,不依不饶地追问。

“五分钟到了。”关宏峰说。“我要回支队了。”然而他发现自己无法挣脱。

“……她说亲人。”关宏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一个亲人。”


上次听到这句话时,关宏宇还没有搬离关宏峰的家。

和光小区303室,几乎可以算作他噩梦般颠覆的后半生的开始。他被亲哥困在这小小的暗不见光的七十平米里,似寄生虫一样贴着寂静蜷行。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人……他只能效颦天才般的兄长的思维模式,一举一动,才能勉强在社会中找到一个立足之处。

而事实告诉他,是关宏峰嫁祸了他。

一切结束后,他没有立即离开关宏峰的家找回自己的生活。相反,他沉默地留下了,并开始大胆地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关宏峰一开始视若无睹,只是自己每夜移到沙发去睡,拒绝继续与他同床。越发敏锐的关宏宇捕捉到了他的恐惧。

关宏宇心里觉得好笑。有一晚他刻意把自己灌醉,烈酒撒得满沙发都是,瓶瓶罐罐稀里哗啦砸了一地。关宏峰刚开门,被酒味冲得皱起眉。他半掩着口鼻靠近,关宏宇却没有如愿等到一阵斥责。向来严厉的兄长弯下腰收拾着酒瓶,又蜻蜓点水地拍他的肩:“宏宇,喝够了就去床上睡。”

关宏宇猛地直起身子,酒劲冲上脑子熏得他眼前发昏,隐隐约约只看到关宏峰那张万年如一日不羞不恼、冰冷淡漠的脸,一时间他竟委屈得眼眶酸胀。

“你…..你……”他感觉自己舌头发麻,肿得说不出话来:“你别收了……明天我再……”

“那今晚只能打地铺了。”关宏峰把最后一个易拉罐收进垃圾袋里,起身走去把窗推开。冷风呼啸着钻了进来,吹得关宏峰一个激灵。他回头看弟弟,竟发现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关宏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被关宏宇大力拽住跌在被酒精弄得斑驳的沙发上。关宏宇一手扯着他的围巾,一手捂住眼睛,竟是抽泣起来。

“你先冷静一下,等下去洗个澡吧。”关宏峰平静地说。

“你他妈的为什么恨我?”关宏宇的眼泪流得更凶。“我就他妈的想不明白,我知道我不好,但你为什么恨我?”

“我没有恨你。”关宏峰说,语调冷酷得简直像在做尸检报告。“我永远不会恨你,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一个亲人。”

“你明明就——”关宏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你开始找别的公寓,你要我走——”

“时间已经够久了,你应该重新开始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哥——”关宏宇抬起脸,发梢耷拉在额角,求助般地说:“你别——我想走你要我留,我要留你又赶我走。你不能——你不能——”他急冲冲地靠过去企图抱他哥,却被一双略凉的手推开。他一愣,正好对上那双玄石般的眼睛。

“宏宇。”关宏峰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衣。“我已经欠你够多了。”

他只听到弟弟的喉咙口发出一声低吼,然后天旋地转,他被扑到地上。关宏宇压在他身上,瞪着血红的双眼,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关宏峰恍惚地想起当时被金山在仓库里用枪顶着的那一刻,然后又一次认命地闭上眼睛。

他以为弟弟会打他,他想,再深的爱也不能化解背叛。事实上,他期待着来自弟弟的惩罚。他总该牺牲些什么;他总该为把关宏宇的人生从二十岁开始就搅得天翻地覆付出点代价,可他不能说,这是秘密,如果说出口,关宏宇就不会做。

关宏峰感觉有泪滴在他脸颊的伤口上,烧得滚烫,他迟疑地睁开眼,想伸手帮关宏宇擦掉眼泪,可他没有动。

“你该恨我。”他说,关宏宇就懂了。他翻身坐在关宏峰的旁边,头埋进臂弯里,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沙哑尖锐的声音。关宏峰以为他在哭,又发现他其实在笑。

“你设计我。”关宏宇口齿不清地呜咽道:“你早就知道了。”

关宏峰默认了,关宏宇见他在黄色的灯光下神色悲悯,仿佛一尊被卧倒的,陶土捏成的神像。

“我明天就走。”关宏宇站了起来,几乎是逃离了他。关宏峰在后面叫,他没有回头。 


关宏宇的第二个秘密诞生在这一晚。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第一个秘密,早就被关宏峰洞察得一清二楚。关宏峰的那一招栽赃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关宏宇——他等待着这场阴谋被发现,而关宏宇心里越界的火苗,一定会被恨意熄灭。

可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恨与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只能够一起升空或坠落。关宏宇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爱的反义词是无视。

他有时候的确恨关宏峰,恨得几乎想要将他拆吃入腹。他恨他有一万个理由,但最重要的那个,还是无视他。

第二天的深夜,关宏宇伫立在空空荡荡的新居所里,脚边摞起未封好的纸箱。他摸出一只烟,却不点燃,在嘴唇上摩挲半天,最后张口嚼了进去。

关宏宇的第二个秘密是,即使他又一次发现关宏峰在利用他,他心中最翻腾的念头竟也不是悲伤或愤怒,而是兄长闭着眼等待时,他还是犯贱般忍不住地想吻他。



亲密接触治疗进行到第三周,关宏宇新家里的纸箱也陆陆续续消失了。他的柜子上填充着一点相框,一点生活必需物,一点装饰品。关宏峰来时从不多看。他们相处的时间只有那沉默的五分钟,和沉默的另外五分钟。时间一到,关宏峰就径直离开。有时是周巡或长丰支队里其他人送他来,有时是他自己打车走。

到第四周时,关宏峰拥抱关宏宇时会闭上眼睛。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贴在关宏宇的肩膀上,黑色的背心柔软地磕绊着他脸上陈年的伤疤。他会听到弟弟蓬勃的心跳声,让他奇异地感觉黑暗不再是一汪泥沼,而是一席温床。宏宇就着他趴在自己身上的姿势把他抱了起来搬到沙发上,他捂住关宏峰的眼睛,指缝虚拢,裂出一点光来,然后与兄长额头相抵相拥。人类理应不该保留未出生时的记忆,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尚在子宫里的时候。

“这样可以吗?”关宏宇问。

关宏峰把双眼闭紧,睫毛悲哀地颤抖起来,又被胞弟的气息抚平。

“可以。”他说。

“这样呢?”关宏宇把手指并紧,黑暗密密麻麻地压向关宏峰,他僵硬着点了点头。

“可以。”

关宏宇不再作声,他的左臂圈紧兄长的腰,用额角去磨蹭关宏峰的下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哥。”

关宏峰嗯了一声。

“如果我关掉灯呢?”

关宏宇松开他,关宏峰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臂,却扑了个空。关宏宇起身把客厅里唯一一盏吊灯熄灭。外边嘈杂暗淡的黑暗扑了进来,而他站在墙壁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兄长。

关宏峰感到自己眼球酸涩,可身体却出奇地镇定。有那么一瞬间,他又一次开始祈祷自己可以身体痉挛,口吐白沫,被恐惧淹没,可他没有。他可笑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黑暗恐惧症,也失去了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关宏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抚平了自己身上衣服的皱褶。“我明天去见心理医生。”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觉得这个治疗可以结束了。”

关宏峰往外走去,他以为关宏宇会留住自己,但他没有。他的弟弟仿佛正在全身而退,换成另一个人陷入泥沼。




关宏峰再见到关宏宇,是又一个月后的事情了。那天傍晚,他难得早早地下了班,例行检查信箱的时候,摸出了一个空白的信封。他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折叠泛黄的画。

关宏峰觉得冷得厉害,他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都在咯吱咯吱地打着架,直到眼前发昏,才记起来大口呼吸。

那是关宏宇画的。他们大四的时候,关宏峰拿到了警局给的职位,而关宏宇还浑浑噩噩没有方向。关宏峰偶尔问起他在做什么,他总是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哥,我在追一个女生,她就快成我女朋友了。”

他那时候热衷于画画,他画得实在不怎么样,可他不知为什么坚信这个女孩就是喜欢会画画的男生。他有时候会刻意似的拿给关宏峰看,说,哥,这是我未来的女朋友,我画的,你说她会喜欢吗?

关宏峰看着,线条尚可,但关宏宇好像和颜色有仇一样,每次都会涂出框来。他就教训弟弟,与其花这个心思不如去找找工作。他们总在吵架,吵到最后关宏宇往往会发更大的火,关宏峰那时还不知道他在怨些什么,很多年后他才明白。

可是现在躺在关宏峰手中的这幅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栩栩如生,光是粗略扫一眼,就能看到画中的男孩严肃而青涩的眉眼,柔软垂直的黑发,尚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薄薄的双唇……那颜色一丝不苟地填在线条里,经过二十年的风霜已经褪得很淡很淡,仿佛生怕惊扰了画中的人。

关宏峰到达三楼时看到走廊里坐着一个人。他一步一步向前,迈得相当吃力。他又觉得走廊里的黑寂在攀附他,拉扯他,吞没他,但关宏宇在不远处点起了一支烟,细碎的火光像不灭的北极星。

“关宏峰。”他说着,嘴里吐出了一口稀白的烟。

关宏峰沉默着走到家门前,拿出钥匙,转了进去。他没有关上门。关宏宇看着他的身影站在沥青色的天光下,只觉得寂寞。

“你还记不记得——”关宏宇叼着烟,好像并不想认真说。

“你还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妈妈给我们买了一件黑外套,上面能别袖章,我觉得特酷,不等你看清楚就穿上出去和巷子里的其他孩子炫耀。”

“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年级里转来了一个女生,她转来那天我就听说她漂亮,还没放学呢,我已经跑去向她要了电话。”

“你还记不记得咱妈去世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心情没几天是好的,我到处打架发泄,我喝酒喝得凶,五脏六腑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但我还是灌自己,喝了吐,吐了继续喝。”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逃课来找你,哪里都找不到,结果他们说你生病请假了。那天晚上——”

关宏宇把烟掐灭在手心,自嘲地笑了。“关宏峰,我长到这么大,有什么秘密都守不住,有什么感情都恨不得立刻说,但就这件事,我怎么能憋到现在呢?”

关宏峰没有看他,也没有回他。关宏宇也不恼,叼着掐扁的烟等他。

“我喜欢涂出框的颜色。”过了半响,长丰支队长才这样说道。

关宏宇见他摇了摇头,望向自己的眼睛泛着薄薄的亮光。“我喜欢涂出框的颜色。“关宏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他是瓦解的神像,正在经历无声的坍塌。而关宏宇站了起来,走进房间去拥抱属于他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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