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页除新

非常抱歉我是洁癖

【双关|年下】列车归途

一个关于灾后重建的故事。


Chapter 1

晚上七点,津港的内环堵得水泄不通,人们从车厢内遥遥探望绿灯,仿若囚犯在监狱里远远渴求月亮。明黄色的出租车好像一块小孩的模型玩具,被拧了几下发条才能朝前不情愿地挪动几米,然后又挤在马路上。隔着长长一栏枯掉了大半的花,驶向不同方向的车挨得很近,左边熄着一辆轿车,司机把手臂搭在车窗上吞云吐雾,出租车司机大概闻不得烟味,拿左手扇了扇风摇上车窗,又吸了吸鼻子:“叫全马路的人闻他娘的二手烟,损阴德了这孙子!”

后座的那个乘客没搭腔,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去,只见那人面容有一半隐在黑暗中,有一半曝在路灯里。他神色沉静,右手掌微微盖着手机打出的手电,把他的血肉映透皮肤。司机把脑袋转回正前方,百无聊赖下自顾自扯闲话:“烟味够呛的。”

那男人微微侧过耳来,问道:“抱歉,你在和我说话吗?”

司机这才发现他的右脸颊上爬了一道相当可怖的刀疤,看起来恢复得并不好,色深且有些凹陷,此刻就算在暗处也可见他面色苍白,眼瞳黑压压的,没什么神气在。司机嗯了一声,提高音量道:“我说刚过去那个人在窗外抽烟,可把我熏死了,不过这路堵的,不抽一支更烦了。”

“这里去津港第一人民医院还要开多久?”

“这我可没法保证。”司机答道,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因为汽车长时间未开动而静止着。“普通不堵的,这儿开过去也就七八分钟,现在堵成这样,我看走路都比开车要快。”

“那我走过去好了。”那人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不用找了,请告诉我往哪里走。”

司机呆呆地接过钱来:“额……这条路走到底左拐走到十字路口右转然后直走就到了。”

关宏峰道了谢便下车,没走出几米远,只听身后那司机急切地鸣笛。他转过头去,看到那后座的车门还虚掩着。司机吊起嗓子喊道:“你刚没使劲,给我门关上啊!”

关宏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此刻被大衣的毛呢袖子很妥帖地覆盖着,看起来毫无异样。他走回去,用右手扣紧了车门。


关宏峰赶到医院急诊部时带进了一头风霜,泛黄的塑料帘子刚被他破开,里面就有坐着的老人叫唤起来:“哎哟好冷呀!”关宏峰朝他颔首致歉,走去前台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关宏宇的病人?我是病人家属,一个半小时前医院联系我的。”

前台的护士还没来得及查看登记信息,桌子下面便传来一声兴奋的童音:“大伯!”关宏峰朝前探了半个身子,只见一个剪了瓜皮头的小孩儿从底下钻了出来,扒拉着桌沿跳了起来:“大伯!”

关宏峰微微弯起嘴角,小孩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小孩仰起脑袋来蹭他的手,大概是因为之前哭过,眼睛和鼻头还都红通通的。“我都好久没见到大伯了!”小孩说。

关宏峰摸了摸他的脑袋:“饕餮,你爸爸在哪里?”

饕餮拉着他的手朝里边走,边走边小声说道:“我和爸爸路过一个院子,他说想摘别人家树上的果子,翻到墙上去结果摔下来了。”

关宏峰看到走廊尽头坐着一个人,低垂着脑袋,头发也趴在额头上。饕餮松开关宏峰的手小跑过去扑到他膝盖上,那人一下没注意牵扯到伤臂,疼得龇牙咧嘴:“臭小子,想痛死你爸啊?”

饕餮从他腿上滑下来,关宏峰走过去把孩子牵起,关宏宇先看到那大衣下摆,那双脚,再是抬起头来看到了那条围巾。他吃痛的表情还没消下去便这样僵在脸上,配合他颧骨和颊侧的擦伤显得有一丝滑稽。半晌,关宏宇挤出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容来,表情仿佛一只被捏扁的易拉罐:“他们叫了你来啊?”

关宏峰坐到对面的空位上,淡淡道:“你以为是谁?”

“也是,”关宏宇拧了拧脖子,“咱现在也没别的家属了。”

关宏峰像是没听到,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关宏宇倒是很快装出一副熟络样:“刚下课?”

“今天没去讲课。”

“那就呆在家里?”

“嗯。”

“你现在倒清闲,来前在干嘛呢?”

关宏峰不说话,医院的白炽灯光从头顶撒下来,把他的脸照得比病号还要惨淡一点。一个小护士从门后侧出半个身子叫道:“387号是谁?关宏宇——关宏宇在吗?进来打石膏了!”

关宏宇忙不迭应声走进房间,门被关上,再打开时他看到许久未见的兄长仍然靠在对面的椅背上,那四岁大的小孩坐在关宏峰腿上靠在他怀里睡得很香。关宏峰的右臂环着他,手掌一下有一下没地拍着小孩的背,见关宏宇吊着石膏手臂出来了便想把挂在自己身上饕餮整个抱起来,结果一起身没抱动反倒把小孩颠簸醒了。关宏峰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爸爸好了,可以回家了。”

小孩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道:“我困,大伯抱我回去好不好?”

关宏峰把手伸进饕餮腋下想把人带起来,左臂很显然使不上什么力气,小孩朝一边跌去,好在后边的伤员眼疾手快用没受伤的右手扶住他。饕餮被放到地上自己站好,关宏宇说:“这小子长得挺快,又变重了。你大伯现在要抱不动你了知道不?自己走回去。”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关宏峰坐前排,关宏宇和饕餮坐后排。关宏峰从后视镜看到他开了手机照明摆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问道:“手怎么了?”

“今天不小心扭伤了。”

“严重吗?”

“至少不用打石膏。”

“晚饭吃了吗?”

“还没。”

坐在旁边的司机忍不住偷偷瞟着这对长得一模一样却表演得相敬如宾的兄弟。此刻已经快十点了,开回家的路上倒是点了一溜绿灯,畅通无阻,停到关宏宇的公寓楼下时关宏峰让司机等等,跟着下了车。兄弟俩都有意避开了与对方的视线接触,一个假装埋头看手机,另一个则弯下腰来捏了捏困到打哈欠的小孩的脸蛋:“饕餮,大伯送你到这里,快回去睡觉吧。”

饕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进耳里去,关宏峰冲他笑了笑,又跨进车厢里:“去和光小区——”

车门被一只手拦住,抓开。他的弟弟鼓了鼓脸颊,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手臂上也擦伤了,护士让我每天换个药。你——”

他顿了顿,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似地,赶忙换了一口:“总不能叫饕餮帮我换吧?”

关宏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面空荡荡的马路,眼神和落叶一样茫茫散落一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凝视着什么。关宏宇将车门开得更大些好让自己的身子镶嵌进去,接着说:“这几天饕餮不是归我管吗?你应该也知道亚楠最近不在津港,去外地支队里交流了,说预估一个月才能回来,所以这一个月饕餮估计都在我这边,没想到她昨天才送过来我今天就给摔骨折了,这样我带他不是很方便——饕餮挺亲你的,我——”

“知道了。”关宏峰打断他的语无伦次。

“知,知道什么?”

“我回家拿点必需品,等下过来。”

关宏宇一时语塞,讷讷道:“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能行么?”

“有在治疗,比之前好挺多了。”

“成。”关宏宇退后两步,替他盖上车门,把儿子拉到身边:“我在家等你。”


关宏峰到关宏宇家时侄子已经睡着了,胞弟的新家不算大,客厅和厨房都有些拥挤,好在采光不错,也有两间卧室,略小的那间贴了天蓝色的墙纸,置放着一张铺了卡通被套的单人小床,此刻点了盏小灯却没有人在里边,显然是为他空出来的。关宏宇反手指了指虚掩住的主卧门:“那小子回家倒头就睡着了,都来不及洗澡。”

关宏峰把包放在饕餮的房间里,包袱脱离他的肩膀,沉重又轻柔。他们没怎么交流,因而彼此的呼吸声来回拉拉扯扯显得分外刺耳。关宏峰换了睡衣出来,听到浴室里传来哐当一声响,他快步冲过去看,只见关宏宇把脸盆砸到了地上。

关宏宇从镜子里看到他,扭了扭脖子:“手这样不太方便。”

关宏峰走过去把脸盆拿起来,低声道:“转过来。”

胞弟愣了愣,转向了他。

关宏峰的手指扣到他的棉衫下摆:“把手臂抬起来。”

一只手打着石膏,想要脱衣服相当艰难,好不容易把脑袋从领口钻出来以后关宏宇的脸上盖了好几道勒痕,头发乱糟糟的,关宏峰费了点劲把袖口扯出来,又把他贴身的黑色背心脱下,打湿毛巾替他草草擦了擦上半身。关宏宇从监狱里出来后更精壮了些,虽然当初贴着头皮剃的寸头已经长得同之前差不多长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那三年牢狱生活给他留下的痕迹。他的左上臂虽然没有摔折,但也存着一块相当触目惊心的刮痕。关宏峰把蹭烂的皮给小心翼翼剪掉,涂了点红药水上去,胞弟的耳垂疼得一颤一颤,关宏峰给他贴上一块纱布:“医生说多久后才能拆石膏?”

“一个月吧。”关宏宇说着,自己吃力地捡起背心套上。“我好了,亚楠也回来了。给我弄点东西吃成不?冰箱里可能还有盒饭。”

关宏峰打开冰箱,里面有些儿童食品,水果,还有两罐啤酒藏在深处。他说:“没有了。”

“那给我泡点麦片也成,饿死我了。”

关宏峰拿出牛奶去加热,选了微波十五秒,微波炉却总在五秒钟后叮得一声跳掉。关宏宇坐在沙发上尴尬地笑了笑:“这玩意儿我买了二手的,坏得倒挺快,过几天换一个。”

关宏峰倒了点花花绿绿的水果麦片进去,忽然开口:“和亚楠分手——你后悔吗?”

“我说过,我对我所有的决定都不后悔。”

关宏峰回头看,胞弟坐在暗处,眼睛亮得湿漉漉,像没有尽头的梅雨季。他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碗放在茶几上。

“早点休息。”他说。


关宏宇这样最近自然不能去工作,只能呆在家里打电话。早上关宏峰先起的床,简单炒了点饭菜装在冰箱里,然后把小孩叫起来吃早饭。关宏宇人还迷迷瞪瞪的,听到兄长的声音倒是有点清醒了:“我做了饭,你中午自己吃。”

关宏宇揉揉眼睛:“……你呢?”

“我有课,要去公安大学。”关宏峰把围巾挂上脖子,又蹲下来给小孩整理衣领。饕餮拿小手捧住他的脸用鼻子蹭他额头撒娇,关宏峰捏捏他粉糯糯的脸:“今天大伯接你回家。”

关宏峰开车把饕餮送去幼儿园,站在挂了“向日葵小一班”门口迎接小孩们的幼师看到他连忙挥手:“饕餮爸爸!过来一下!”关宏峰刚欲开口解释,饕餮已经挣脱了他的手一头扎进班里去吃和小朋友们吃点心了。幼师朝他招招手:“一个月后会有个幼儿园文艺晚会,到时候邀请所有孩子和孩子家长来参加的,我们向日葵班呢打算排个很简单的小戏剧节目,不知道您有没有意向让饕餮参演?”

关宏峰无意义地调整了一下围巾,带了几分微不可寻的局促:“你和他自己说吧,他想演就行。”他冲教室里的孩子打招呼:“饕餮,我先走了。”

饕餮像股小旋风一样跑出来,嘴里还满满地塞着饼干,抓住他的手臂摇啊摇啊:“大伯,大伯不要走嘛。”关宏峰冲他笑:“大伯还有工作。”小孩便像小猴子一样干脆挂上他的左手,腿还攀着他的小腿往上爬,关宏峰的脸色骤然刷白,看起来已是努力维持表面平静舒展神情,眉头却仿佛正在承受着尖锐的撕扯一般不受控地聚起。老师上前把耍赖的小孩抱到地上让他回教室,忽然惊讶道:“饕餮爸爸,您的手……”

血滴如迁徙的爬虫一样顺着他的掌心砸到地上。关宏峰蹲下身去擦,然而又有几滴接连失事坠毁。他很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声说了句抱歉。



Chapter 2

他就这样在胞弟的居处暂时住下,这件事的可能性是他们彼此都从未也没有勇气设想过的。关宏宇在牢里一待就是三年,这三年来关宏峰没日没夜地查案,四处奔波打通关系,代替这个正牌父亲照看侄子,就是从未去监狱里探视过他哪怕一次。每一回高亚楠都对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凝固出一句话来:“关队,你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马路上齐齐一片的银杏树叶像对天幕拉起的一张长弓,纵然有万语千言也被射入虚空。关队转身,最后只说:“我去看看孩子。”

说什么?要在替他锒铛入狱的胞弟面前兜售自己的累累伤痕与痛苦的心,以此换得对方毫无底线的原谅?关宏宇抬头望向他的每一眼都是流弹,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像绿色的霉斑,越是阴潮竟越是滋长,密密麻麻爬满被击穿的身体孔洞,终有一日他们两人都会被彻底蛀空。

关宏峰终于回去看心理医生了,他依然三缄其口,却肯好好吃药了。床头柜上的塑料瓶一个月一个月地更迭:安神药,镇定药,安眠药;床头柜上的夜灯亮度一分分地减去:十分,七分,三分。他对黑暗逐渐脱敏,但他心里明白这不是因为治疗成效卓著,而是因为他的五感正随着药物的滥用与严重依赖衰退。首先是听觉,关宏峰发现自己不如过去那样机敏,能够捕捉到极其细微的响声,渐渐的他甚至会被身边的人打趣耳背;其次是视觉,某日开始视线犯糊,不能够再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远方;然后是嗅觉,轻微腐烂的尸体散发出足以令法医室所有人皱眉的臭气,而他浑然不觉,听了高亚楠的分析才发现;接着是味觉,大唐宫最常点的油泼面好像味淡了,他把辣椒酱拌进里面,一圈一圈,吃完一碗舌头和嘴唇都肿起才意识到异样;最后连触觉都在枯竭,他不再感到疼痛,也因此不再惧怕黑暗。

天暗之际,人们纷纷下班回家,关宏峰会来到关宏宇这里,好像这是他上的夜班。饕餮开始认字,缠着这几天无所事事的伤员爸爸给自己讲故事,一个青蛙王子就听了七八次。关宏宇觉得自己嘴皮子都磨出茧了,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又不好拒绝,眼珠一转开始耍诈:“饕餮,爸爸也有自己任务要做。”

饕餮不买账:“爸爸最近不是手受伤了,不工作吗?”

关宏宇心里嘀咕一句这小子怎么这么鬼精,脸上还好好端着:“医生说爸爸的伤臂也要活动,以免以后拆石膏了彻底僵掉。”

小孩终于肯放下书了,一骨碌爬上沙发给他装模作样锤肩膀:“那我帮你!”

关宏宇很是受用,自己也试着开始活动手腕,眼睛却瞟向厨房——关宏峰在做饭,这么多年的单身汉生活也没让他的厨艺长进过,现在却破天荒打开手机寻找儿童食谱。每一步他都严谨地按照步骤走下去,链条精密地嵌入齿轮,做出来的成品看起来也相当诱人。关宏峰自己尝了一口,熄了火盛入碗中:“可以吃饭了。”

饕餮欢呼一声,很是灵活地顺着爸爸的手臂滑下沙发,没想到牵扯到关宏宇的伤口,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臭小子,你想让你爸残废吗?”饕餮原本看他表情拧成一团的模样咯咯直笑,结果瞅见关宏峰端着碗走过来居然眉头一皱开始装哭,看起来委屈极了。关宏峰还没把碗放到桌上他就小碎步跑过去抱住大伯的大腿擦不存在的眼泪:“大伯,爸爸欺负我!”

关宏宇装模作样笑着骂他,一双眼睛却望向关宏峰,兄长轻而易举地逃开了他灼灼目光浇筑的枷锁。他低下头去,舀了一口盖饭塞进口中。“太淡了。”关宏宇评价道。“你口味变了?”


临睡前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房门,若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雨滴落的声音。关宏峰去打开,见小孩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嘴巴翘起来:“大伯,今天我要和你睡。”

关宏峰怔怔地放他进来:“这张床很小,和我一起睡会不舒服。”

小孩已经自己爬上了床,把枕头塞到上边,从善如流地答道:“我怕鬼,大伯是警察,鬼不敢来找大伯。”

关宏峰没搭应,伸手把被子给他拉上盖好。小孩眨巴眨巴眼睛:“而且爸爸的呼噜声太响了,他说你睡觉都没声音。”


他坐在窗前看教案,孩子上床时月亮还朦朦胧胧戳在对面大楼的左侧,孩子入睡时月亮已盛气凌人扎在对面大楼的右侧。没由来的恐慌缠绕上他,让他屏住呼吸逃回床边急切地扯开刚才被自己盖上的棉被去看,那孩子分明还好端端地缩在印着稚气小熊形象的床单上,并没有趁着他一散神的功夫无情地长大。

他自认轻手轻脚,没想到饕餮还是醒了,大大的、下垂的眼睛睁开,四处看看,自己坐了起来。他已到了做梦的年纪,却仍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饕餮说:“大伯,刚才天上下了糖果和小青蛙,我把它们都装进了口袋里想送给你。”

小孩说着去翻自己的口袋,那里薄薄的只装得下一缕风,他圆滚滚的脸蛋便皱了起来,嘴巴一瘪就哭了。“我真的装进去了!”关宏峰走过去把小孩抱起来,饕餮用柔软的小手胡乱挠他的衣领与耳垂。“大伯,我没有撒谎,你一定要相信我!”

关宏峰陪着他重新躺下,小孩红扑扑的脸颊肉被挤到上边,沾着一点口水和泪水。关宏峰拿手帕去擦掉,小孩便顺势拉住他的手臂摇晃着撒娇。关宏峰哑然失笑:“这就不伤心了?”

“小青蛙自己跳走了。”小孩蹭蹭他的胸口。

“那糖果呢?”

“给小青蛙拿走了,它路上要吃。”

关宏峰没有说话,手掌就和老式风扇一样脱了力,很苍白地拍着他的后背,好在还能带来一点安慰,小孩很快又困倦下来,眼皮撑不住要上下打架,却还是很专注地凝望着他。“怎么还不睡?”小孩朝着他的脖颈缩了缩,嘟囔道:“大伯每天都比我晚睡。”

“因为大伯是大人,大人就是会比小孩晚睡着。”

“那今天大伯可不可以比我先睡着?”

“可以。”关宏峰闭上眼睛,呼吸声很轻,很均匀。“大伯睡着了就管不了你了,你到时候要自己睡哦。”

小孩宽容地贴住了他,他无望地攀附着小孩,四岁的生命依偎着四十岁的躯体,仿佛陈木上长出的新鲜心脏。关宏峰想到了月亮,不知道此刻是否会和被假释的杀人犯一样绕过对面的大楼,绕过死刑。他猛然睁开眼想悄悄坐起,却对上另一双眼睛。

“大伯装睡,大伯撒谎。”小孩有点得意地说道。大伯曲起小拇指弹了弹他的额头:“你也知道什么叫做撒谎吗?”

“假的事情就是撒谎。”

“那你知道什么叫做相信?”

“相信就是……”小孩说不出来,埋在他的怀里呜了一声耍赖:“我再也不相信大伯了。”

关宏峰摸了摸他的头:“那你比你爸爸聪明。”

“为什么?”

“因为就算我对他撒谎,他还是会相信我。”


过了半个月关宏宇身上的擦伤基本都痊愈了,也逐渐习惯了只用一只手做事。他挂着石膏去幼儿园接饕餮,回家时手上还拎着一份打包盒。关宏峰今天下课早,坐在沙发上见他打开门冲自己得意洋洋地挑眉毛:“大唐宫油泼面。”

“我已经做饭了。”关宏峰说。关宏宇讪讪道:“那换个口味?”

关宏峰把碗筷置备,听关宏宇围着桌子坐下叨叨:“你知道这小子才多大,居然在街上看到漂亮姐姐就跟着走,然后缠着人家给自己买糖……”饕餮得意洋洋地反驳他:“是姐姐自己要给我买的!”关宏宇乐了:“成,那你就和你爹一样天生招美女喜欢。怎么样?半个月后的文艺晚会你找了班里哪个女生一起跳舞啊?”

饕餮撅起嘴:“还没找到。”

“怎么找不到?”

“我还没学会怎么跳,还不能找。”

“哎呀,”关宏宇拍小孩的脑袋,“你爸我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你怎么还没记住啊?来我教你。”他站起来转了一圈,缠着石膏的手臂随着微微鞠躬的姿势递出一个邀请的环。“你仔细看啊,左左右左,一二三四,左左右左,踢踏踏……”

关宏峰夹起一筷子裹着红油的面塞进嘴里,他的舌头理应感知到疼痛,可他没有,有的只是圆钝的麻木。胞弟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不真切,他逗小孩说,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分不清我和你大伯,我把你抱过来你以为他是爸爸,要爸爸抱,他把你抱过去,你又发现我是爸爸……关宏峰把筷子顿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响,父子二人皆抬头看他,只见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很平静地开口:“我饱了,你们吃完了叫我。”

三岁之前不记事,所以这个谎言大约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被拆穿。小孩现在尚且不能够明白为什么直到三岁的某一天自己真正的父亲才忽然出现,剃着发青的寸头,神情阴鸷地审视周围的所有人。这个人从未有幸参与过自己的婴儿期,而导致这一切的那名罪魁祸首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就好像你的影子在阳光照耀的那个瞬间刺中了你,你欣然接受,你无处可逃。


半个月前,关宏宇在幼儿园门口等孩子放学,此刻已接近寒冬,满街萧瑟,每一片秋叶都写满了春天的谎言。他绕到围墙的角落,一枚惨淡的太阳缓缓降落于他的烟头,不是渴望燃烧便是渴望化作灰烬。他只吸了这么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孩童的欢笑声,于是掐灭烟堆起满面笑容,过去牵走自己的小孩。

一大一小的身影路过一个小巷,做父亲的忽然停下,孩子疑惑地抬头望着他,只见爸爸指着小径尽头院子里开出墙外的一颗柿树:“饕餮,你知道吗?摘这种开到路上来的果子是不犯法的。”

饕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关宏宇牵着他朝深处走了几步:“这是你大伯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们才二十来岁,总吵架——后来其实也吵,但是那次我和他经过这里,明明还在冷战,他却忽然说:你知道摘这样的果子是不犯法的吗?”

小孩听了半天,只憋出一个问题来:“甜吗?”

关宏宇放开他的手上前一步,扭了扭脖子又转了转肩膀:“摘了尝尝不就知道了?”


躺在白色的瓷砖上的手机猛然开始震动,屏幕上显示着“未知来电”。它就这样响了三十秒后被挂断,过了几分钟,再一次咆哮起来。

一只手从旁边的浴缸里伸了出来,指尖发白,指腹皱起,指缝里浸着些许血污。它缓缓越过丢在地上的一块剃须刀片抓住手机,贴上他带着伤疤的面颊。

“喂?您好,请问是关宏峰先生吗?这里是津港第一人民医院,请问您是关宏宇先生的家属吗?他从高处跌落,现在在我们这里……”

手的主人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衬衫,此刻已经被染成浅浅的粉色。前所未有的寒冷拜访他,却又倦于他。划在他左腕的伤口不深,离开了温水后很快便止血。

“谢谢,我马上就来。”



Chapter 3

“你有没有冬泳过?”关宏宇这样问他时,他们的脸侧尚未落下一道疤,皱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年轻的肌肤。关宏峰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缩了缩脖子——他忘记戴上围巾,有些怕冷。

“冬泳,去哪儿?”

“就这儿。”

胞弟的手指一挥,仿佛整片海域都是他刚才画出来的。津港的海滩本就没什么风景可言,现在天气阴沉乌云倒灌,映入眼帘的只有茫茫灰水。“现在海都不是蓝的。”关宏峰说。

关宏宇单手撑着栏杆翻跃而过,沿着不甚陡峭的堤坝一路狂奔,关宏峰猛然探出手想去抓住他,指尖却堪堪擦过胞弟后脑的发。

“你干什么!”关宏峰看四下无人也不顾及面子了,抬高声音冲他吼道:“这里不是旅游区域,你自己下去游会死的!”

撑着膝盖站在下面的那人置若罔闻。关宏峰又喊道:“我要走了,我可不管你了!”

关宏峰向来说到做到,他没走出几步,只听到栏杆下传来“扑通”一声,他扭过头去看,发现关宏宇的上衣被扔在了堤坝上。

“……关宏宇!”

他姿势滑稽地爬过那道栏杆然后磕磕绊绊一路滑下去。关宏宇,关宏宇,关宏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了多少声还是其实一声也没有跌出口,陷入极大的痛苦时有些人会陷入空前沉默,而他就是其中一员。他在踏入海面之前急刹车,然而该丧失的似乎早已丧失,该得到的好像尚未得到。

他张了张嘴:宏宇。

有什么从不远处的水面冒出头来,有点狼狈地游向岸边。他爬上石滩时抱着身子发抖,冷到龇牙咧嘴却又忍不住笑。“关宏峰你刚才那声叫得我在水里都听得见。”他说。那段时间他不爱叫“哥”,只会叫“关宏峰”,仿佛专门要与兄长平级。

关宏峰转过身便登上堤坝,很快翻回正路去。关宏宇自知理亏,草草套上衣服弓着腰跟在后面转移话题:“晚上想一起去下馆子吗?”

关宏峰不理会。

“好嘛,我认错,行不行?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关宏峰仍然不回答。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兄长倏地停下来,开口便是刻薄的话:“证实一下你会不会死在这里,好让别人通知我来收尸?”

关宏宇垂下头不言语,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他们像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折过几条街巷,直到关宏峰的公寓楼下,胞弟才小声开口。

“从下面看,海比上面蓝一些。”


“大伯!我找到了!”

小孩很轻盈地跑去,鞋底的花纹印在沙面上,很快又消失。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只有他半个巴掌大小的海螺,冲不远处的关宏峰兴高采烈地挥手。

“老师说海螺里有海的声音。”小孩把耳朵对准空荡荡的螺口,皱起小脸全神贯注地听,然后惊喜地大叫:“听到了!”

关宏峰自然不会说他刚听到的浪声其实来自于这片近在咫尺的海洋。海风吹得他眯起眼睛,蹲下身去寻找其他的贝壳。他拿起一片莹润的、指甲盖大小的贝壳,问道:“饕餮,这个可以吗?”

饕餮拿过来看看,撅起嘴摇摇头:“不行,太小了。”

关宏峰换了一片稍大些的:“那这片呢?”

“不行不行,太普通了。”

“老师说要什么样的贝壳?”

小孩摇摇晃晃地提着那个用来盛放胜利品的小篮子:“老师要我们收集能用来贴在画上的贝壳。”

“那这片呢?”

小孩抬头望去,只见大伯的掌心躺着一片完好的贝壳,上面密密缝满鲜亮的橙色纹路,仿佛在这片阴郁的海面冉冉升起的太阳。饕餮把它接过来放进小篮子中,被寒风吹得通红的小脸忽然更红了:“这也不能用。”

“为什么?”

“因为我想把它送给萱萱。”

关宏峰去捂小孩的脸,小孩便拿一双眼睛很认真地看他:“大伯,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如果你说了就会变成小狗。”

关宏峰郑重的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说吧。”

小孩把嘴凑到他耳边,双手拢住,不让声音泄漏出来:“我喜欢邻桌的萱萱。”

关宏峰点了点头:“这样啊,那她呢?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饕餮有些沮丧。“她到现在还念不对我的名字。”

关宏峰笑了起来:“我也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也会变成小狗。”

小孩目前为止的还没有被托付过任何重量,他极其严肃地点头许诺:“如果告诉别人我就会变成小狗。”于是关宏峰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嘴凑到他耳边,双手拢住心声:“我收到了长春公安大学的邀请,要去那里讲课,他们还给了我长期职位,如果我答应,就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长春,职位,回来,小孩还听不太明白,歪过脑袋咯咯地笑:“大伯,你的头发扎得我脑袋好痒好痒啊!”大伯站起身来时适逢一次涨潮,小孩便欢呼着去踩海水的边缘,那灰蒙蒙的水把他留在湿沙上的脚印吞没便得胜而归,并不在意身边的礁石早已心碎。


之前和刘音说好了饕餮今晚归她带,关宏峰把孩子送走后独自离开,天色渐暗,他走到某一个街头时忽然站定开口:“饕餮都走了,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不远处的邮箱后冒出一个胞弟,他左臂还打着石膏因此只有右手穿进了外套,剩下的那半边歪歪斜斜地披在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关宏宇远远地冲关宏峰挑眉:“我想着出来买点东西然后看到你们了,好巧。”

“跟了一路了有什么巧不巧的。”

关宏宇小声嘟囔道:“果然瞒不过你。”

“买了什么?”

“啊这个。”关宏宇把藏在背后的右手拿到前面,带出一个西瓜大小的透明荧光气球,里面亮着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小灯。“刚才路过地铁口看到有人再卖,我觉得饕餮应该会喜欢就买了……”

关宏峰打断他:“我现在没有那么怕黑了。”

气球在冷风中瑟瑟摆动,关宏宇很平淡地说:“今天不需要照顾饕餮,我送你回你家吧。”

他们像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折过几条街巷,直到关宏峰的公寓楼下,兄长才低声开口。

“上来吃个晚饭吗?”


关宏宇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再一次回到这里,一切陈列如旧时一般无法借此揣摩到主人的情绪,他只能这样说:“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

兄长把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还可以。”

“也是,总不能比之前过得更差。”

他们都知道“之前”是指多久以前,没有人想要重温这段时期,然而晚饭过后关宏峰并没有下逐客令,于是关宏宇也没有离开,他们像是两个维度的人被安插在同一个空间,寂静地、互不干扰地前行着。关宏峰临睡前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未开封的小药瓶,倒出两片就着一点水吞下去,困意不久便如潮汐般上涌,拍散他,意识朦胧之际有一个热源贴上了他的脊背,胞弟的呼吸像是鲜红的小虫一样匍匐于他的后颈。“我可以躺在这里吗?”关宏宇问。

关宏峰努力支撑起一些神志,模模糊糊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我怕鬼。”胞弟的鼻尖蹭上他的发尾,好像新生的小兽在探索丛林。“而且我的呼噜声太响了,会吵到自己。”

他没头没脑抛出这么一句,没等听者有反应自己倒忍不住开始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发现兄长仍然屏息沉默,他便也止住声音。

关宏峰低叹一声:“就知道是你教他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胞弟未被石膏困住的那只手轻盈地立起,食指中指扑腾,好似在空中自由泳,挣扎一番后终于抵达胞兄的躯体,仿佛遇难的人游上一座孤岛。那躯体僵硬、凝固、平静,灯光照过的那一瞬间捕捉不到它尚且活着的证据。胞弟不放弃,不死心,执意要在法医的手术刀落上它的皮肤之前救活它,于是那温暖的手在不在年轻的皮肤上留下足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关宏宇说。那我现在想做什么,你也知道吗?

关宏峰实在是困倦,安眠药效把他的言语同意识牢牢锁进了一个保险箱,没有钥匙,一些呐喊无论如何也无法奔脱。胞弟靠得更近一分,内脏熊熊燃烧,火舌却只小心翼翼地舔舐他的脊骨。胞弟的手指按上他的腰肌,稍一用力摁出一点起伏。关宏宇问:可以吗?

手掌流窜,降落到他的腹部,隔着皮肉与脂肪询问他的肺腑。关宏宇问:可以吗?

然后是他的胸膛,指尖并拢作剑作枪,对准他的心脏。关宏宇问:可以吗?

可惜他未得到回应,只得一路向东逃亡。关宏宇顺着胸口跃上兄长的左臂朝下游走,终于触碰到了睡衣棉布之外的东西——可那不是肌肤,而是一块护腕。扭伤——关宏宇忽然想到了这个托辞——修复扭伤会需要耗费这样久的时间吗?于是他就着兄长如同风一样隐晦的呼吸声轻轻挑开那松紧带,灯光枯竭,却足以让他看清上面分明不是什么红肿淤青,而是一道跨纵的,长长的,红色疤痕。

关宏宇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觉得一切都苍白无力,他的身体先理智一步动作,坐起身来掐住那只左腕把人翻过来,关宏峰被这摆动弄得稍微清醒了点,撑开眼睛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阴影——胞弟架在上边,双目血红:“这是谁干的?”

被质问者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是因为疲惫还是毫不在意:“我自己。”

关宏宇觉得自己舌头发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笨拙而可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需要感知。”

“……你需要什么?”他说,与其说是在审讯,不如说是在恳求。“你需要什么?”

“痛感和冷感可以让我保持敏锐。”

关宏峰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使他满意,但胞弟松开手,轰然倒塌。真累啊,关宏峰想,终于可以好好睡了。

陷入沉眠之际,他感到有一点湿意在耳后的枕巾上漫延,好像有人在落泪,将夜晚灌成了一只巨大的蓄水池。

你为什么要哭?被锁在保险箱里的关宏峰觉得疑惑,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出口。过去的你被我夺走了那么多仍然在对我笑,此刻的你什么都没有失去,为什么要哭?

“我好疼啊。”胞弟抽泣着说,如同一个稚子第一次发现人终有一日会死去。“我的手好疼,脸上的疤也好疼啊。”



Chapter 4

荧光气球一晃一晃,在阳光下那星星点点的彩灯倒也并不怎么鲜艳,小孩却还是因为这样精致的漂亮东西攥在自己手里而得意洋洋。“大伯!”小孩回头大声叫道。“你走快点呀!我要去游乐园!”

关宏峰从相机镜头里看他走路一蹦一跳,叫他回头:“饕餮,看看我。”

饕餮不高兴地撅起嘴:“干嘛呀大伯!”

“你爸给了我一个相机,我想拍点照片。” 

小孩这才注意到大伯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即使是他也能看出这台相机灰蒙蒙的掉了漆,呈现出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他别扭地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大伯,这相机怎么这么不好看?”

关宏峰摁下快门,答道:“这是很久以前的相机,不是数码的,是胶卷的,是我和你爸爸的爸爸妈妈买的相机。”

“是老古董呀!”

“对,是老古董。”

“那你们上次用是什么时候?”

“是我们的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在医院里,我们三个人一起拍了一张合照。”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游乐场里五花八门的设备吸引,他在空中很兴奋地摇着气球指向不远处:“大伯大伯我要坐摇摇车!”

关宏峰摆弄着相机看他,很专注地摁下一次又一次快门:“嗯,去吧。”

饕餮欢呼一声朝游乐场跑去,气球随着他的跑动,忽然迎面撞上一根探低的尖锐树杈,只听得“啪”一声便被戳爆了,透明的塑料和动物蜕皮一样脱落下来,而其中的荧光灯芯们狼狈地暴露在空气中。小孩被这声脆响吓懵了,迷迷糊糊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漂亮气球已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关宏峰追过去拉住他,只见他一皱鼻子似乎是想哭,还没来得及酝酿出眼泪便被大伯蹲下身抱在怀里。小孩扒拉在大伯身上,委委屈屈地开口:“气球……”

关宏峰摸摸他的后脑勺安慰道:“回去叫你爸爸再给你买一个不就得了?不要哭。”

饕餮抽抽嗒嗒道:“可是新买的就不是这一个了啊!”

关宏峰捧住他的脸直视他:“不是还要去玩摇摇车吗?大伯还要给你拍照,如果你哭了拍照就不好看了。”

小孩埋下头,关宏峰拍拍他:“开心一点。”

在游乐场里玩了十分钟,饕餮就将破碎的气球抛在脑后,回家时已是满面春风。他们刚进家门便见关宏宇依旧用那滑稽的方式披上大衣,听得动静便抬头解释道:“公司有点小事,我去公司一趟,晚上可能不回家吃饭。”

关宏峰在他低头穿鞋的功夫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还没到饭点,饕餮就因为今天运动量过大开始喊起饿来。关宏峰去冰箱里看了看,还剩下一点点鲜牛奶,柜子里也有花花绿绿的儿童麦片。他还记得微波炉出了故障不好用,于是开了火把牛奶倒进锅里加热。饕餮自己在旁边看儿童绘本,嘴里还哼着幼儿园里教的儿歌,关宏峰靠在灶台边上低着头翻看今天的相片,他拎着那台破旧的老相机,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打开一看,盒子里面是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放胶卷进去。

那么一点牛奶很快就被煮沸了,乳色的液体中间涨起连绵的泡泡,咕咚咕咚。孩子终于又想起自己饥肠辘辘来,开始唱爸爸胡编乱造的开饭歌。孩子唱道:“好饿好饿啦,开饭开饭啦,家里的饭最好吃,饕餮饕餮吃饭啦……”关宏峰背过身,有一滴水掉到锅里去,砸破了膨得好大好大的泡泡。他抹了一把脸,说:“饕餮,这牛奶不能要啦。”



幼儿园文艺晚会如期举办,邀请了所有小朋友的家长们前来参加。饕餮所在的向日葵小一班准备的是一个小戏剧节目,被安排到了最后。关宏峰从大学刚赶过来,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入场,前面没有位置了,只能一个人坐到最后去与杂物为伍。他在家长席里扫视许久,也没有看到关宏宇的身影,正奇怪时主持的老师上台了,热情洋溢地向大家介绍了今天的压轴节目——来自向日葵小一班的舞台戏剧:《小警察们的故事》。

主持人接着说道:“我们能够表演这个节目要特别感谢关饕餮小朋友的爸爸关先生,因为没有小朋友愿意演坏人、罪犯,就询问了家长们,关爸爸自告奋勇,下面请我们一起欣赏这个精彩的节目。”

舞台帷幕落下,再缓缓展开时,已有一个戴着纯白面具的罪犯站在中央,左边的小臂还绑着石膏,他四下看看,用很夸张的音调大声说:“手头没钱了,今天一定要抢劫!”观众们大笑起来,罪犯先生接着说:“今天可一定不能让小警察们抓到!”

关宏宇。关宏峰看着他。你当真不后悔吗?

你的监狱案底还没有被完全解决,你丢掉的不只有普通公民的身份,不只有那被囚禁、被误解的多年,你理应后悔。

罪犯先生过马路时看到了一个“老太太”——一个戴着白色假发的小女孩,于是跑过去指着她大喊:“把你的钱都交出来!!”

你本应拥有美满的家庭,你本应走上生活的正轨,而不是与一个残酷的加害者互相消耗,你理应后悔。

“老太太”捂住身上的包裹开始尖叫,罪犯先生去抢,刚夺到手,就有一群穿着迷你警服的小警察从舞台周围钻出来,为首的那个小孩是饕餮,很是威风凛凛地大喊道:“坏蛋,不许动!”

每一次我抱着他,我都如此惧怕,这份可以正大光明的亲昵也许会让我剥夺你的身份,偷走你的生活,只因我还无法接受你成为一个爸爸,你理应后悔。

罪犯先生东躲西藏最终被小警察们团团包围,他滑稽地举起双手:“我投降,我投降!”

是的。关宏峰随着大家一起鼓掌。我也投降。

表演都结束后是双人舞环节,小朋友们整齐地排着队走上舞台,关宏峰看到饕餮脸蛋红扑扑地对一个胸前挂了橙色小贝壳项链的女孩弯起胳膊,她欣然接受,拉住他的手开始随着音乐转圈。

散场后关宏峰还坐着,家长都领着自家的孩子陆陆续续地走了,场工简单清洁了一下,也关掉了暖气以及大厅顶上的灯,似乎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人独自呆在最后排的杂物之间。天花板上装着的一圈圈灯纤让这里还不至于太暗,关宏峰却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从腿脚开始不由自主颤抖来看,他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寒冷。关宏峰起身,缓缓朝着出口走去,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拦截了他的脚步:“那边的先生,请留步。”

关宏峰转头看去,舞台的中央站了一个戴着纯白色面具的人,那位罪犯先生提高声音问道:“先生,您是警察吗?”

关宏峰嘴唇翕动,最终吐出这样一句回答:“已经不是了。”

“那么,”罪犯先生跳下舞台,一步一步踏向他:“您是罪犯吗?”

关宏峰说:“是。”

“那么您害怕警察吗?”

“害怕。”

“那么你不用害怕。”那人说。“我是你的同谋。我教小警察,如果遇到一个叫做关宏峰的犯人,请不要抓他。”

“如果关宏峰犯了法,甚至比法更重,如果他罪不可赦呢?”关宏峰说。“不被惩罚,他还能去哪里呢?”

罪犯先生拉下面具丢到地上。

“请把他带给我吧,我带他回家。”

“我吃了很多药。”沉默片刻后,关宏峰说。“我的五感在退化,现在我看不清你,也听不清你。”

关宏宇缠着石膏的手臂随着微微鞠躬的姿势递出一个邀请的环:“如果还可以碰得到我,那能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

没有音乐,关宏峰也不会那个再简单不过的社交舞,于是关宏宇嘴里念教他:左左右左,一二三四,左左右左,你踩到我的脚了,再来。左左右左,一二三四,左左右左,踢踏踏,这里要转个圈,然后重复一遍。左左右左,一二三四,左左右左,踢踏踏,踢踏踏。左右脚在这几个八拍后要反一下,右右左右,一二三四,右右左右……

哥。他说。这是他这段时间来第一次这样叫关宏峰。

于是关宏峰用眼神制止他,不必说。


去长春的车如期在初冬发动,关宏峰把箱子搬上座椅上方的行李架,他的左手腕还是因为这沉甸甸的重量而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关宏峰想,这伤口大概终于开始愈合了。

他们路过了海面的大桥,津港的冬天向来不适合看海,关宏峰拿出手机,发了这样一条信息:宏宇,你要等我。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收到了回复:知道了,快点回来吧。

津港的冬天向来不适合看海,而今日竟放晴,海面波光粼粼一片蔚蓝。一班列车驶过,有人祈求过它的离岸,有人期待着它的归途。


END

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大家的看法吗?非常感谢!

评论 ( 101 )
热度 ( 736 )
  1. 共5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百页除新 | Powered by LOFTER